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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五


  「名是談不到,人緣是不錯。」週一鳴喝了口酒,滿腹牢騷地說,「從前船戶都叫我『老總』,見了客氣得很,現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幹。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舊想回水師?」

  「想也不行!」週一鳴搖搖頭,「從前我那個長官,現在官更大了,聽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話,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補個名字,除非移名改姓,從小兵幹起,那要幹到甚麼時候才得出頭?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幫你的忙。」胡雪岩說,「想來水師管帶,官也不會大到那裡去,我替你請何學台寫封信,你看怎麼樣?」

  「求得到何學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學台跟江蘇巡撫許大人是同年,有何學台的信,我投到『撫標』去當差,比原來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說,「這上頭我不大懂。明天我帶你去見何學台,你當面跟他說。」

  聽得這話,再想到何桂清對胡雪岩的客氣,料知他們交情極深,事必有濟,所以他極其興奮,連連道謝,應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兩碗「雙澆面」,一碗是燜得稀爛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魚面,兩下對換,有魚有肉,吃得酒醉飯飽,花不到五錢銀子,胡雪岩深為滿意。

  「錢不在多,只要會用。」他說,「吃得像今天這麼舒服的日子,我還不多。」

  「這是因為胡大老爺曉得我做東,沒有好東西吃,心裡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說好。」

  「這就叫『知足常樂』。」胡雪岩說,「凡事能夠退一步想,就沒有煩惱了。」

  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著這種態度,譬如不曾遇見她,譬如她香消玉殞了,譬如她為豪客所奪,這樣每自譬一次,便將阿巧姐看得談了些,最後終於下了決心,自己說一聲:「君子成人之美!」然後歎口氣,蒙頭大睡。

  【第二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起身,週一鳴已經在等著了,臨時客串聽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雖不在身邊,胡雪岩亦覺得並無不便。同時心裡在想,自己一向為求便捷爽利,不喜歡帶個聽差在身邊,看來若有像週一鳴這樣的人,帶在身邊,亦自不妨,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個。

  等他漱洗完畢,週一鳴又要請他進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裡有數,便連聲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帶你去見何學台,當面求他替你寫信。」

  於是進了城在「吳苑」茶店吃早茶。蘇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廳,一視同仁,不管是縉紳先生,還是販夫走卒,入座都是顧客,蘇州的茶店,分出等級,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熱鬧,與週一鳴只在最外面那間廳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樣的點心,消磨到十點鐘,看看是時候了,算了帳,安步當車到蘇州府學去見何桂清。

  由於愛屋及烏的緣故,何桂清對週一鳴也很客氣,再三讓坐,週一鳴守著官場的規矩,只是垂手肅立,最後卻不過意,才屁股沾著椅子邊,彷佛蹲著似地坐了下來。

  看他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覺得於心不忍,便要言不煩地說明來意,何桂清當時答道:「許大人親自到上海督師去了。」接著轉臉問胡雪岩:「現在倒有個好機會,是去收稅,不知道這位周君願意不願意屈就。」

  「屈就這兩個字言重了。不知是那一處稅卡?」

  「現在新創一種『厘金』,你總曉得。」

  「這聽說過。」胡雪岩答道,「到底怎麼回事,卻還不十分清楚。」

  「是你們浙江的一個奇士的策劃。此人算來是雪軒的部民,湖州府長興人,名叫錢江──」

  錢江字東平,是浙江長興的一名監生,好大言,多奇計,彷佛戰國的策士一流人物。鴉片戰爭一起,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宗室奕經,奉旨以「楊威將軍」的名義,到浙江督辦軍務,錢江叩轅獻計,招募壯士,奇襲英軍,擒其首腦。畏葸的奕經,如何敢用這樣的奇計?敬謝不敏。

  後來林則徐得罪遣戍,而錢江在廣州主張拒英,亦充軍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則徐對他深為賞識。當林則徐遇赦進關時,設法將他洗脫了罪,帶入關內,在京城裡為他揄揚於公卿之間,聲名鵲起,不幸地,林則徐不久病歿,錢江頓失憑依,於是挾策游于江淮之間,在揚州遇到了雷以諴。獻上兩策,第一策是預領空白捐照,隨時填發,第二策就是開辦厘金。

  窮了想富,富了想貴,人之常情,所以做生意發了財的,尤其是兩淮的那班鹽商,最喜歡捐官,捐到三品道員還覺得戴藍頂子不夠威風,總想找機會,如報效軍需,捐助河工,花大把銀子買個「特保」,弄個二品頂戴的紅頂子才肯甘休。

  但是捐官的手續甚為繁複,吏部書辦的花樣百出,往往「上兌」一兩年,一張證明幾品官員身份的「部照」還拿不到,這一來自然影響捐官的興趣。錢江的辦法就是專為想過官癮的富商打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上了兌,立刻填發部照,爽快無比。雷以諴認為此策極妙,便托錢江上了個奏摺,細陳其事,照他的辦法,部裡的書辦就沒有好處了,所以起初部議不准。無奈國庫空虛,幹嘉年間積下的上千萬銀子,從道光年間鴉片戰爭以來,以奕經、耆英、琦善以及賽尚阿等總領師幹的欽差大臣,花得光光,現在朝廷為對付洪楊起義,「既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如果馬兒自己覓草去吃,猶複不准,如何說得過去?因此,錢江的妙策,到底被批准了。部裡領來大批的空白捐照,現款交易,而且沒有層出不窮的小費,既快又便宜,捐官的人,自然趨之若鶩。雷以諴就靠了這筆收入,招募鄉勇,才得扼守揚州、鎮江一帶。

  然而捐官只是一趟頭的買賣,細水長流,還得另想別法,於是而有厘金。清朝的行商稅,本來只有關稅一種。大宗稅收是錢糧地丁,因為失地太多而收額大減,兩淮的鹽稅,亦因為兵火的影響,銷場不旺,彌補之道,就靠厘金,一錢抽一厘,看起來稅額甚輕,但積少成多,為數可觀。最先是由雷以諴在揚州仙女廟、邵伯鎮等運河碼頭,設卡試辦,成效不壞,朝廷因而正式降旨,命兩江總督怡良、江蘇巡撫許乃釗、漕運總督楊以增,在江南、江北各地試行捐厘助餉,以裕軍需。

  聽罷何桂清的陳述,胡雪岩對錢江其人,深為仰慕,頗想一見,但這是一時辦不到的事,只好丟開,先替週一鳴作打算。

  「他是水師出身,運河、長江各碼頭,都是熟人。若得雲公栽培,當差決不致誤事,坍雲公的台。」

  「我知道,我知道,看周君也是很能幹的人,而況又是你的舉薦,一定賞識不虛。」何桂清說,「我馬上寫信,請坐一坐!」

  說罷,他退入書房,親筆寫了一封信。何桂清雖未做到封疆大吏,督撫的派頭已經很足,兩張八行箋,寫著胡桃大的字,按科名先後,稱雷以諴為「前輩」。胡雪岩接了信代週一鳴道謝,週一鳴自己則叩頭相謝。

  「你先回去吧!」胡雪岩對週一鳴說,「我還要陪何大人談談。」

  等週一鳴一走,何桂清告訴胡雪岩一個消息,說江蘇巡撫許乃釗有調動的消息,「今天一早,接到京裡的密信。」他說,「我想等一等再說。」

  許乃釗調動,何以他要等候?細想一想,胡雪岩明白了,必是何桂清有接此任的可能,不妨靜以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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