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二〇四


  「總要兩千銀子。」

  兩千銀子倒是獅子大開口了,在上海「長三」中,娶個紅倌人也不過花到這個數目,而阿巧姐人雖不錯,身價到底不值這麼多。

  如果說一句「兩千就兩千」,這樣出手,不能博得豪闊之名,倒有些像洋場新流行的俗語,成了「洋盤」。當然,這是因為從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現出,對「何老爺」有「意思」以後,胡雪岩對她的興趣已經打了折扣之故,否則他就不會有那樣做「洋盤」的感覺。

  於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說吧,手邊也沒有這麼多銀子。」

  其實他帶著三千銀票,這樣說是托詞,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覺得失望。一宿無話,第二天起身,他實踐前宵枕上的許諾,催阿巧姐回木瀆。

  「丟你一個人在客棧裡,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說,「要麼,你跟我一淘去。」

  這算甚麼名堂?鄉下風氣閉塞,阿巧姐這樣帶個「野漢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覺得尷尬,所以搖著手說:「不要緊,不要緊!你一個人去好了。一個人在城裡逛逛也很好。」

  「那麼,我明天一早就動身回來。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

  說著,便托金閶棧代為雇一頂來回的轎子,胡雪岩想想讓她空手回去,自己一無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張一百兩的銀票,說是送她父母買補藥吃。阿巧姐自然高興,上轎時便越發有那種依依不捨的神情了。

  也不過是她剛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貼來,約他午間在獅子林小酌。胡雪岩正愁無處可去,自然是欣然許諾,給了回片,發了賞錢,坐轎進閶門,到玄妙觀裡喝了一碗茶,在廟市上買了幾樣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時分,就在廟前雇一頂小轎,去赴何桂清之約。

  獅子林以假山出名,據說是倪雲林親手所經營,曲折高下,詭異莫測,何桂清親自引導遊覽,隨處指點,極其殷勤。一圈逛下來,去了個把鐘頭,走得累了,便覺得飲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飽,話才多了起來。

  這種場合,自然不宜談官場,談商場則何桂清是外行,於是只好談山水、談風月了。

  有了幾分酒意的何桂清,談興愈豪,話也更少顧忌,一談談到家庭,他忽然說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靦顏奉托。內人體弱多病,性情又最賢慧,常勸我置一房妾侍,可以為她分勞,照料我的飲食起居。我倒也覺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蘇做官,納部民為妾,大幹禁例。這一次進京,沿途得要個貼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個?」

  「這容易得很。請雲公說說看,喜歡怎樣的人?」

  「就像阿巧姐那樣的,使是上選。」何桂清脫口而答。

  胡雪岩一楞,細看一看他的臉色,不像飾詞巧索,心裡便好過些了,「我知道了。」他點點頭,「總在雲公動身以前,我必有以報命。」

  「拜託,拜託!」何桂清說,「回頭我先送五百兩銀子過來。請雪岩兄在這個數目之內替我辦。」

  「用不了這麼多。」胡雪岩說:「雲公也不必送來,辦成了,我跟雲公一起算,順便還要討賞。」

  「言重,言重!該我謝媒。」

  答應是答應下來了,回到金閶棧,細想一想,要找像阿巧姐這樣的人,卻真還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頭的蔽境,解決了難題,卻帶來悵然若失的情懷。

  何必再去尋阿巧姐這樣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這一次撒手,跟放棄阿珠的感覺不大相同,當時移花接木將阿珠與陳世龍之間的那條紅絲聯繫起來,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愜意之感,如今要將阿巧姐送入別人的懷抱,心裡卻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個人徘徊又徘徊,翻來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還有更好的辦法?這樣蟻旋磨轉的一直到天快黑,聽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爺!」

  聲音很熟,卻一時想不起是誰?出門一看,才影綽綽的辨清楚,是週一鳴。

  「中午我來伺候,胡大老爺出去了?」

  「喔,對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學台約我逛獅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瀆去了。」胡雪岩又補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稱呼用不著。」

  這也算是碰了一個釘子,週一鳴答不上來了,沒話找話說了句:「胡大老爺怎不點燈?」

  「啊!」胡雪岩這時才醒悟,自己也覺得好笑,說了一半實話:「我在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們吃酒去。」

  「是!」週一鳴陪笑說道:「我本來就打算做個小東,請胡大老爺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爺不肯賞臉,不敢說。」

  「笑話!啥叫不肯賞臉?你說得太客氣了。」胡雪岩很中意週一鳴,想跟他談談,便很懇切的說:「我擾你的。不過,下館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錢。第一,中午油膩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蘇州的小酒店是怎麼個光景,跟我們杭州有甚麼不同。」

  「胡大老爺這樣說,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這種專門吃酒的酒店,玄妙觀前多得很,地方很乾淨,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們就走吧!」

  胡雪岩隨手套上一件馬褂,關照店夥鎖了門,與週一鳴雇了一輛馬車進城。玄妙觀前燈火輝煌,十分熱鬧──江甯失守,蘇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區,文武官員,平空添了數百,大多不曾帶家眷,公餘無處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觀前,閒逛的閒逛,買醉的買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罷。

  酒店家家客滿,最後在一家字型大小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臨街的座頭,兩個人坐下來,要了紹興花雕,隨即便有兩三個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乾淨挺括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挽著籃來賣下酒的鹵菜。那些鴨頭和鴨翅膀,看樣子很不壞,但味道卻不怎麼樣,好在胡雪岩旨在領略蘇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過一巡酒,他放眼四顧,開始觀察,蘇州本地人雍容揖讓,文文氣氣,一望而知──他們間壁一桌就是,兩個都是白須老者,但一口地道的蘇州話,卻是其軟無比,只聽他們高談闊論,也是一種樂趣。

  四外烽火連天,這「元大昌」中卻是酒溫語軟,充滿了逸興閒情,隔座那兩位白須老者,談的是嘉慶年間的舊話,談硯臺、談宜興的「供春壺」、談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為甚麼?」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過一生?」

  這句話問得週一鳴直著眼發楞,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無從瞭解他的意思。

  「我是說,像隔壁那兩位老太爺,」胡雪岩放低了聲音說:「大概是靠收租過日子的鄉紳。這樣的人家,我們杭州也很多,祖上做過官,掙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個敗家精,安分度日,總有一兩代好吃。本身也總有個把功名,好一點是進過學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兩銀子捐來的監生,也算場面上的人物。一年到頭無事忙,白天孵茶館,晚上『擺一碗』,逍遙自在到六七十歲,一口氣不來,回老家見閻王,說是我陽世裡走過一遭了。問他陽世裡做點啥?啥也不做!像這樣的人,做鬼都沒有意思。」

  這番不知是自嘲,還是調侃他人的話,週一鳴倒是聽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對胡雪岩的話,頗有同感,「是啊!」他說,「人生在世,總要做一番事業,才對得起父母。」

  有這句話,胡雪岩覺得可以跟他談談了,「老周,」他問,「聽說你在水師,也是蠻有名的人物。」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