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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這個主意的變化,胡雪岩覺得對自己這方面大為不利,因而頗想勸他仍照原來的計畫,先活動調任倉場侍郎,然後放到浙江去當巡撫,那一來,對王有齡,對自己,對嵇鶴齡便有左右逢源、諸事順手之樂了。

  暗中的猜測,不便明勸,萬一猜得不對,變成無的放矢,是件可笑的事,教何桂清看輕了自己,而且凡事明說不如暗示,旁敲側擊的效果最好,這是胡雪岩所深知的。於是略想一想,有了一套說詞。

  「江蘇巡撫這個缺,從前是天下第一,現在,我看是最末等的了。」他忽然發了這樣一段議論。

  何桂清當然要注意,「蘇撫的缺分,不如以前是真的,」他說,「但亦不至於淪為末等。」

  「我是瞎說說的,跟雲公請教。」胡雪岩徐徐而言,想著末等的理由,想到一條說一條:「第一是大亂在江蘇,地方少了,錢糧也就少了。」

  「還好,蘇松膏腴之地,還在我們手裡。」

  胡雪岩不便說蘇松難保,「要保住,也很吃力,劉麗川至今還在上海。這且不去說它,第二,江蘇的官太多。」他說,「浙江好的是巡撫獨尊!」

  「啊!」何桂清深深點頭,「你這話有道理,督撫同城,確是麻煩,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

  「巡撫要壓倒總督,怕不大容易,這也不去說它,第三,」胡雪岩又說:「江南大營的向大人,聽說很難伺候。雲公,有這話沒有?」

  這話當然有的。何桂清心想,江南大營的驕兵悍將,不知凡幾,向榮的難侍候,猶其餘事。於是本來想在江蘇等機會,打算著能接許乃釗的遺缺的心思動搖了。

  看他默然不語,胡雪岩猜到了他的心思,益發動以危言:「地方官要與城共存亡。我替我們杭州同鄉許大人說句私話,如果能夠調動一個缺,真正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了。」

  這句話才真的打動了何桂清,他最膽小,雖然紙上談兵,豪氣萬丈,其實最怕打仗。看起來,江蘇真的成了末等的缺,何必自討苦吃,還是進京去吧!

  主意打定了,卻不便明說,只連連點頭:「高論極是,佩服之至。」

  「我那裡懂甚麼,不過俗語道得好:『旁觀者清。』不在其位,不關得失,看事情比較清楚。」

  「說得一點不錯。」何桂清答道:「我就正要老兄這樣的人,多多指點。」

  「雲公這話說得太過分,真叫我臉紅。」他趁勢站了起來,「我就此告辭了,順便跟雲公辭行。」

  「怎麼?」何桂清頓現悵然之色,「你就這樣走了?」

  「是的,我預備明天一早動身回上海。」

  「那麼──」何桂清沉吟了好半晌說:「我們上海見面吧!那不會太久的。」

  「是!我一回上海就把款子預備好,隨時等雲公的招呼。」

  「還有件事,無論如何,奉托費心。」

  胡雪岩一楞,隨即會意,事實上此事已成功了一半,所以很有把握地說:「雲公請放心,一到上海,必有喜信。」

  何桂清自然高興。而過分的欣悅,反生感慨,「真想不到,這一次無端與雪岩兄結成知交。」他搖搖頭說,「人生在世,都是一個緣字,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胡雪岩跟他的境遇,約略相似,再加上王有齡,三個人天南地北,不知冥冥中是甚麼力量的驅使?得能聚在一起,像七巧板一樣,看似毫不相干,居然拼出一副花樣,實在巧妙之至。所以對他的話,深具同感。

  「雲公,說到緣字,還有讓你想不到的事。」他緊接著又說,「眼前我不說破,說破了不好玩了。只盼你早則節前,晚則節後,到了上海,我們再敘。」

  聽他如此說法,何桂清便不肯多問,只說:「好,好!我們再敘。良晤非遙,我就不送你了。」

  「不敢當,我也就不再來辭行了。」他站起身作揖。

  「你請等一等。」何桂清說完,匆匆又走入書齋,好久,都不見再露面。

  他是親筆在寫名帖──寫信來不及了,只好用名帖,一共七、八張,從蘇州到上海,沿路掌管一方的文武官員,都有他的名帖致意,致意是門面話,其實是為胡雪岩作先容。

  「你備而不用吧!」何桂清把一迭名帖交了過去,「交情深淺,都在措詞上看得出來,該用不該用,怎麼用法?你自己斟酌。」

  「有雲公這幾張名帖,就等於派了百把兵保護,一路上可以睡到上海,多謝,多謝!」

  「雪軒那裡,我另外覆信,這裡跟浙江,每天都有驛差,方便得很。我就不必麻煩你轉信了。」

  何桂清一面說,一面親自送客,體制所關,送到二門為止。等胡雪岩回到客棧,他跟著又派人送了四樣路菜,一部他新刻的詩槁,另外一個沉甸甸的小木箱,打開來一看,是一隻「汽鍋」。

  「難為你家大人想到。」

  「我家大人交代,」那個叫何福的聽差說:「胡大老爺的交情,與眾不同,叫我跟胡大老爺請示,若還有事,我就在這裡侍候胡大老爺上了船再回去。」

  「不必,不必!我有人,你請回去吧,替我道謝。」

  說完,在阿巧姐的梳頭匣裡取了個紅封套──紅封套甚多,備著賞人用的,輕重不等,最重的是五兩一張銀票,給何福的就是這一種。

  這一下,胡雪岩就只有一件事了,等阿巧姐回來。原說午間可到,結果等到日落西山,不見芳蹤,反倒是週一鳴又來相伴了。

  「胡大老爺,真是多虧你栽培。我去請教過人了,說何大人這封八行的力量很夠,一定會得個好差使。」他笑嘻嘻地說。

  「那很好!」胡雪岩也替他高興,「你得趕快到揚州才好。遲了就沒有好差使了。」

  「不礙。沿運河、長江兩岸都要設卡子,差使多得很,搶不光的。我伺候了胡大老爺回上海,再到揚州,最多耽誤十天的功夫,不要緊。」

  看他意思甚誠,而且路上也還要他招呼,胡雪岩就點點頭不再多說了。

  於是又閒談了一會,週一鳴看胡雪岩有點心神不定的模樣,但有些躊躇,再坐下去,怕惹他的厭,如果告辭,丟下他一個人在客棧,更為不妥,想了想又勸他出去喝酒散心。

  「謝謝,今天不行了。我得等人。」

  「喔,」週一鳴知道他心神不定的由來了,「是等阿巧姐?」

  「是啊!她回木瀆娘家去,說了中午回來的,至今人面不見,不知是怎麼回事?」

  「此刻不來,今天不會回來了。木瀆的航船,早就到了。」

  「不是搭的航船,自己雇了一隻船來回。」

  「那這樣,」週一鳴站起身來,「我到閶門碼頭上去打聽打聽看。」

  「不曉得是那一條船,怎麼打聽?」

  「不要緊!我到那裡,一問便知。」

  「對了!你碼頭上最熟。」胡雪岩欣然答道,「那就拜託了。」

  等週一鳴走不多時,忽然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後生,由金閶棧的店夥領了來見胡雪岩,自道他是潘家跑上房的書僮,奉了他家姨太太之命,「請胡老爺過去,有位堂客,要見胡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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