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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何桂清還在遲疑之際,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著走幾步路如風擺楊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問道:「怎麼稱呼?是如嫂夫人?」

  「不是!」胡雪岩說:「雲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

  就這對答間,阿巧姐已經含笑叫一聲:「何老爺!」同時盈盈下拜。

  「不敢當,不敢當!請起來。」

  男女授受不親,不便動手去扶,到底讓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來說一聲:「何老爺請坐!」然後翩然走了出去,聽她在喊客棧裡的夥計泡蓋碗茶。

  真是當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張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謝:「多蒙專程下顧,隆儀尤其心感。天南萬里,何況烽火,居然得嘗家鄉風味,太難得了。」

  「說實話,是阿巧姐的主意。」

  「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視線又落在正在裝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

  「沒有好東西請何老爺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個果碟子走過來說,四個果碟子是她帶在路上的閑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棗、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黃埭瓜子。

  「謝謝!」何桂清目光隨著她那一雙雪白的手轉,驀然警覺,這忘形的神態是失禮的,便收攏眼光,看著胡雪岩說:「雪岩兄是那天到的?」

  「今天剛到。」

  「從杭州來?」

  「不,到上海有幾天了。」胡雪岩說,「本想請個人來送信。因為久慕雲公,很想見一見,所以專誠來一趟。」

  「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幾日勾留?」

  不說耽擱說勾留,這些文縐縐的話,胡雪岩是跟嵇鶴齡相處得有了些日子,才能聽懂,因而也用很雅飭的修辭答道:「此來專為奉謁。順道訪一訪靈岩、虎邱,總有三、五日盤桓。」

  「老兄真是福氣人!」何桂清指著阿巧姐說:「雋侶雙攜,載酒看山,不要說是這種亂世,就是承平時節,也是人生難得之事。」

  阿巧姐聽不懂他說的甚麼,但估量必是在說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話。再看這位「何老爺」,是「白面書生」的模樣,不道已經戴上了紅頂子,說來有些教人不能相信,轉念又想,「說書先生」常常講的,落難公子中狀元,放作「七省巡按」,隨帶尚方寶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怕正就是像眼前「何老爺」這樣子的人。

  心裡如此七顛八倒的在想,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便不住看著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書生」,心裡也是說不出的滋味。同時不斷在想:她是甚麼路數,與胡雪岩是怎麼回事?

  因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講些甚麼?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覺,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則神魂顛倒,不知會有甚麼笑話鬧出來?

  「我告辭!」他說,「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請教。」

  「不敢當。」

  「雪岩兄!」何桂清很認真地說,「我不是客套。雪軒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說你『足智多謀,可共肝膽』,我有好些話,要跟老兄商議。」

  「既如此,我就遵命了。」

  「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說,「我不約別人,就是我們兩個。回頭我具柬貼來。」

  於是胡雪岩將何桂清送了出門,等他上了轎,回到自己屋裡,看見阿巧姐在收拾果盤,想起她剛才跟何桂清眉來眼去的光景,心裡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勁。

  「這位何老爺,」阿巧姐說,「看上去年紀比你還輕。」

  「是啊!」胡雪岩說,「我看他不過比你大兩三歲,正好配得上你。」

  「瞎三話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

  她不再說話,胡雪岩也懶得開口,一個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東想西,百無聊賴。看看天快黑下來了,外面又有掌櫃的聲音,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爺,胡大老爺!」

  這聲音喊得人心慌,趕緊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見前面是掌櫃,後面跟著個戴紅纓帽的聽差,手裡夾一個「護書」,見了胡雪岩,搶上兩步打個扡說:「小的何福,給胡大老爺請安。敞上特地叫小的來迎接,轎子在門口,請胡大老爺就動身吧!」說著遞了一份貼子上來。

  貼子寫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謹訂。」

  「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裡,只見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馬褂,作勢等他來穿。

  「留你一個人在客棧裡了!」胡雪岩說了這一句,忽起試探的念頭,「等我到了那裡,請何老爺派人來接你好不好?」

  這應該算作絕頂荒唐的念頭,主客初會,身份不同,離通家之好還有十萬八千里,就算一見如故,脫略形跡,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遲一步而論,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內親眷派人來接,怎麼樣也不能說由「何老爺」來邀堂客!

  因此,阿巧姐的表情應該是驚異,或者笑一笑,照蘇州人的說法:「虧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無可與言,亦在意中。而她甚麼都不是,只這樣答說:「不好意思的!」

  是怎麼樣的不好意思,就頗耐人尋味了。胡雪岩便報以一笑,不再說下去了。等坐上轎子,心裡還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態度,他很冷靜,就當估量一筆有暴利可圖,但亦可能大蝕其本的大生意那樣,不動感情,純從利害去考慮。

  考慮到轎子將停,他大致已經有了主見,暫且擱下,抖擻精神來對付這個新交的貴人。

  何桂清是借住在蘇州府學的西花廳,廳中用屏風隔成三間,最外一間,當作「簽押房」,接見是在第二間,書房的格局,佈置得雅潔有致。胡雪岩到時,他正在寫大字,放下未寫成的對聯,歡然待客。但見他穿一件棗紅寧綢的夾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軟緞坎肩,戴一頂六角形的折帽──一種像扇子樣,可以折起來,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這副打扮,那裡像個考秀才的學台?倒像洋場中的紈褲。

  「雪岩兄!」何桂清瀟灑的將手一擺,「你看,就你我倆,無話不可談。」

  作此表示,非同尋常,胡雪岩相當感動,但也格外慎重,「雲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說,「雪公把信交給我的時候,特別叮囑,雲公如果有甚麼吩咐,務必照辦。這句話,我亦不肯隨便出口,因為怕力量有限辦不到。如今我不妨跟雲公說,即使辦不到,我覺得雲公一定也會體諒,所以有話盡請吩咐。」

  這話已經說到頭了,何桂清也就無所顧慮,很坦率地說:「黃壽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現在聽說他有調動的消息,論資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軒為我設謀,倒也不妨計議計議。不過,費了好大的勁,所得的如果是『雞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麼樣?」

  胡雪岩不懂「爵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作何解?不過整段話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問浙江巡撫這個缺分的好壞。

  「浙江當然不如江蘇,不過,有一點比江蘇好!到底還不曾打仗。」

  「雖未打仗,替江南大營辦糧台,還有安徽的防務,也得幫忙,為人作嫁,頗不上算。」

  「這也不見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個清閒無事的缺,只怕雲公亦未必肯屈就。」

  「這倒是真話。」何桂清頗有深獲我心之感,「我這個江蘇學政,照承平時候來說,也就僅僅次於『提督順天學政』──這是因為京畿之地,論人才,又何嘗及得上貴處江南?所以江蘇學政的是否得人,關乎國家的氣運,人才的消長。誰知兩百年來,我適逢其會,遇上這麼個用兵的時候,如今是只講戰備,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淪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懶,但此時不講培育,戰亂一年,人才中斷,那就是我的誤國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輾轉跋涉,自覺也對得起皇上,對得起江蘇百姓了。」

  胡雪岩也曾聽說過,何桂清這個江蘇學政做得相當起勁,本職以外,常有奏疏論軍務,本意以為他越俎代庖,跡近多事,現在聽他談到「借地科考,輾轉跋涉」,才知道未忝所職,心裡不覺浮起敬意。但這方面他無可贊一詞,唯有凝神傾聽,不斷點頭而已。

  「老爺!」有個丫頭走來說,「請客人入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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