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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中午在怡情老二那裡吃了飯,彼此約定,互不相送。等古應春替他安排護送的那個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氣地請教了「尊姓台甫」,然後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輪拖帶的一條「無錫快」,胡雪岩帶著阿巧姐住後艙,前艙讓給護送的那個人住。

  此人名叫週一鳴,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師中當哨官,因為喜歡喝酒鬧事,一次打傷了長官的小舅子,被責了二十軍棍,開革除名。但週一鳴的酒德雖不好,為人倒極豪爽重義氣,由於在水師當差,認識的船戶頗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碼頭、打秋風,大家也樂予周濟,有時托他帶個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一定確確實實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戶的「茶會」上幫忙。各行各業的茶會,猶如同業公所,或者接頭生意,或者與官場打交道,或者同業中有糾紛「吃講茶」,都在茶會上商談,週一鳴就成了船戶茶會上的一名要角,特別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壓下來的公事,都由週一鳴出面去接頭。這次也是有公事到蘇州,古應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連雇船帶護送,都歸他包辦,講好送二十兩銀子。

  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個紅封套,裝了一張三十兩銀子的銀票,當面雙手奉上。週一鳴還要客氣,禁不住胡雪岩言詞懇切,他千恩萬謝地收了下來。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

  胡雪岩出門一向不喜歡帶聽差,於是週一鳴自告奮勇,到了蘇州雇轎子,提行李,下客棧,都由他一手經理。客棧在閶門外,字型大小就叫「金閶」,等安置停當,週一鳴要告辭了。

  「胡大老爺!」因為胡雪岩是捐班候補知縣,所以他這要稱呼他,「我在蘇州有個『門口』,現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師衙門去投文辦事,中午過來伺候。你老看,行不行?」

  「我有個不情之請。」胡雪岩說,「有四件東西,一封信,想拜託你此刻就送一送。」

  「是了。」週一鳴問,「送到那裡?」

  「送給何學台。還得先打聽一下,何學台公館在那裡?」

  「這容易,都交給我好了。」

  於是胡雪岩托「金閶棧」的帳房,寫了個手本,下注:「寓閶門外金閶棧第三進西頭」,連同四樣雲南土儀和一封王有齡的信,都交了給週一鳴。

  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內中附著一張五千兩的銀票,作為王有齡送何桂清的,這封信當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別叮囑:「老周,還要麻煩你,務必跟何公館的門上說明白,討一張有何學台親筆的回片。」

  「是!」週一鳴問,「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來?」

  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週一鳴人既重義氣,又是有來歷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寫收到,那就不必來了,明天再說。」

  等週一鳴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觀光。蘇州不比上海,雖然婦女喜歡小廟燒香,凡有出會報賽等等人聲鼎沸的場面,都要去軋個熱鬧,但一男一女不論是出現在玄妙觀,還是虎邱山塘,總是招搖過市、惹人物議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鄉本土,難免遇見熟人,尤須顧忌,因此,她更覺為難。

  就在這軟語相磨,未定行止之際,只見週一鳴把頂紅纓帽捏在手裡當扇子搧,跑得滿頭大汗,卻是笑容滿面,胡雪岩當是何桂清有甚麼話交代,趕緊迎了出去。

  「送到了!」週一鳴說,「回貼在這裡。」

  接過回貼來一看,只見上面寫著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訖。外隆儀四色,敬領謝謝。」貼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

  「胡大老爺,真要謝謝你挑我。」週一鳴垂著手打個扡說:「何學台出手很闊,賞了我二十兩銀子。」

  聽這一說,胡雪岩覺得很有面子,便說:「很好,你收下好了。」

  「我特為跟你老來說一聲,何學台住在蘇州府學。」

  「喔,你見著何學台沒有?」

  「見是沒有見著。不過聽他們二爺出來說,學台很高興。」

  高興的是收到五千兩銀子,還是四色雲南土產,或則兩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過不管怎麼樣,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

  因為如此,他便依從了她的意思,不勉強她一起出遊。但打算一個人出去逛逛,這得先跟阿巧姐請教,正在談著蘇州城裡的名園古剎,突然發現金閶棧的掌櫃,行色匆匆,直奔了進來。

  「胡大老爺,胡大老爺!」掌櫃說道:「何學台來拜,已經下轎了。」

  聽這一說,胡雪岩倒有些著慌,第一,沒有聽差「接帖」,第二,自己該穿公服肅迎,時間上來不及了。所以一時有手足無措之感。

  還是阿巧姐比較沉著,「何學台穿啥衣服來的?」她問。

  「穿的便服。」

  「這還好!」胡雪岩接口說道:「來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

  說著,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趕緊將屋裡剛剛倒散,未曾歸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視窗張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

  何桂清是走到第二進中門遇著胡雪岩的。雖然穿的便衣,但跟著兩名青衣小帽的聽差,便能認出他的身份,胡雪岩卻還不敢造次,站住腳一看,這位來客年紀與自己用仿,生得極白淨的一張臉,這模樣與王有齡所形容的何桂清的儀錶,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錯了。

  「何大人!」他迎面請個安說:「真不敢當。」

  「請起,請起!」何桂清拱拱手說:「想來足下就是雪岩兄了?」

  「不敢當此稱呼!我是胡雪岩。」

  「幸會之至。」說著,何桂清又移動了腳步。

  於是胡雪岩引路,將何桂清引到自己屋裡。就這幾步路,做主人的轉了好些念頭,他發覺情況很尷尬,二品大員拜訪一個初交,地點又是在客棧裡,既沒有像樣的堂奧可以容納貴客,又沒有聽差可以供奔走之役。這樣子就很難講官場的儀節了。

  索性當他自己人!胡雪岩斷然作了這樣一個決定,首先就改了稱呼,何桂清字根雲,便仿照「雪公」的例,稱他「雲公」。

  接入客座,他這樣說道:「雲公,禮不可廢,請上坐,讓我這個候補知縣參見!」

  這是打的一個「過門」,既是便服,又是這樣的稱呼,根本就沒有以官場禮節參見的打算,何桂清是絕頂聰明的人,一聽就懂,再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這別出一格的處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說殺風景的話。我聽雪軒談過老兄,神交已久,要脫略形跡才好!」

  「是!恭敬不如從命!」胡雪岩一揖到地,站起身來說:「請裡面坐吧!」

  這才真的是脫略形跡,一見面就延入內室,何桂清略一躊躇,也就走了進去。一進門卻又趕緊退了出來,因為看到一具閨閣中用的鏡箱,還有兩件女衣。

  「寶眷大此,不好唐突!」

  「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說,一面便喊:「阿巧,你出來見見何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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