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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胡雪岩聽隔室說到這裡,那還能靜心躺下去?但說了睡個午覺,突然告辭而去,也不大合適。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強忍著,無奈遇到這種生意經,胡雪岩就是拋不開。他對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籌畫也無從籌畫去,這時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應春,坐了他的那輛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靜安寺一帶,實地去看一看才符心願。

  幸好,不久陳世龍就回來了。於是胡雪岩向執事殷殷致謝,辭了出來。走到街上,第一句話就問:「世龍,你對西面一帶熟不熟?」

  「胡先生都不熟,我怎麼會熟?」

  「不管它,我們弄部馬車去兜兜風。」

  於是雇了一輛乾淨車,由泥城牆往西,不擇路而行。七兜八轉,盡是稻田水蕩,胡雪岩幾乎連方向都辨不清楚了。

  一路漫無目的地兜風,一路他把剛才所聽到的話告訴了陳世龍。原來如此!陳世龍提出了一個見解:「胡先生,這件事有兩個做法,第一個做法恐怕辦不到。」

  「你不管它,說來看!」

  「第一個辦法是有閒錢。反正地價便宜,譬如不賺,買了擺在那裡,看那一天地價漲了,再作道理。依我看,為子孫打算,倒不妨這麼辦。不過胡先生,你手裡的錢是要活用的,所以說辦不到。」陳世龍停了停又說:「第二個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聽洋人準備修那條馬路,搶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買下來,那一來,轉眼之間,就可以發財!」

  「對!這話對!」胡雪岩拿他的話細想了一想,忽有啟發,「你的話也不全對。」他說,「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條馬路!」

  「這──」陳世龍想懂了他的意思。認為辦不到,「洋人豈肯聽別人擺佈,叫他修那條路,他就修那條路?」

  「事在人為。總可以想得出辦法。好在這事也不急,慢慢兒再說。」

  胡雪岩做事就是這樣,不瞭解情況時,為求瞭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實,有了方針,他就從容了。陳世龍知道他的脾氣,說是說「慢慢兒」,決不是拖延,更不是擱置,幫著他做事,須知這一點,自己暗暗去做準備,說不定那一天,他籌畫好了,拿出來的計畫詳詳細細,立刻可以動手,自己沒有準備,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

  「我還要多找幾個人。」胡雪岩在歸途中說:「你這趟回去,隨時替我留心。」

  「是的。」陳世龍想了想問:「胡先生將來到底叫我做甚麼?我不想死守在湖州。」

  「我知道。」胡雪岩說,「你喜歡在外頭跑,將來不要叫苦!」

  「怎麼呢?」

  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問:「你看山西的票號,打不打得倒?」

  「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過錢莊的做法如果活絡些,不像票號那樣墨守成規,那麼,南五省的地盤,應該可以拿得到。」

  胡雪岩很欣賞陳世龍的態度,看他的樣子近乎浮滑一路,說話倒很實在,因而將心裡的話告訴了他。

  「今天我好好細想了一想,我的基礎還是在錢莊上面。不過,我的做法還要改。」他說,「勢利、勢利,利與勢是分不開的,有勢就有利,所以現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勢。」

  「勢?」陳世龍很用心地想著,「胡先生,你說的勢是指勢力?」

  「不錯!勢力。商場的勢力,官場的勢力,我都要。這兩樣要到了,還不夠。」

  「還有洋場的勢力!」陳世龍接著他的話說。

  「好!」胡雪岩很興奮地翹起大拇指,衷心誇讚陳世龍,「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

  「我那裡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都沒有。」陳世龍也很高興,矜持地說,「不過胡先生的路子,我總還不至於不懂。」

  「你懂就好!」胡雪岩說,「現在風氣在變了!你到底比我要輕個幾歲,比較不出來,從前做生意的人,讓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那怕是揚州的大監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見科舉出身的,服服貼貼,唯命是從。自從五口通商以後,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沒有啥分別,大家的想法才有點不同。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對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為啥我要洋場的勢力,就因為做官的勢力達不到洋場,這就要靠我這樣的人來穿針引線。所以有了官場的勢力,再有洋場的勢力,自然商場的勢力就容易大了。」

  陳世龍一面聽,一面點頭,細細體味著胡雪岩的話,悟出來許多道理。

  就這樣談著,不知不覺又回到人煙稠密之區,胡雪岩這時才想起阿巧姐的話,要約尤五和古應春到家吃飯,一見時候不早,深怕他們另有約會,便即趕到怡情院,誰知一個人都不見,連怡情老二亦不在那裡。

  人雖不遇,卻留著話,「相幫」的告訴胡雪岩,說尤五關照:「請胡老爺等他,他准六點鐘回來。」

  六點鐘見了面怎麼樣?如果他說另有約會,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請客,那麼,阿巧姐那裡就不好交代了。這樣想著,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氣。

  陳世龍很少看見他有過這種樣子,不免詫異,當然,更多的是關切,一問起來,才知究竟,心裡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語:「英雄難過美人關。」一等一的厲害角色,在這上頭,往往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這便又用得著「旁觀者清」這句話了。

  「這不用為難,或者我去通知一聲,或者我留在這裡等!」

  「對,對!」不待他說完,胡雪岩就說,「你去一趟吧!這樣告訴她:我在這裡等他們,等到了就回來。如果客人約不來,我一定回家吃飯。」

  陳世龍銜命而去,只見阿巧姐很安閒的坐在那裡,一見很客氣,聽陳世龍講完,毫不在乎的說:「不要緊!沒有幾樣菜,蒸的蒸著,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鍋。」

  看她從容不迫的樣子,跟芙蓉那種宛轉的神態,是不同的風味。棟世龍心裡便想:胡先生的豔福倒真不淺!

  還有一樣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談鋒極健,陳世龍也算很善於詞令的,相形之下,自覺見絀,而且談到後來,忽然發覺,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為阿巧姐的旁敲側擊,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況,透露了許多。所幸的是,不曾說出胡太太是很厲害,也很能幹的婦人。

  一則起了戒心,再則亦不便久坐,陳世龍便起身告辭。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當然要加以寵絡,一再挽留,最後這樣說道:「你是胡老爺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氣,不然,我也不會留你。除非你不當我自己人看待。」

  說到這樣的話,儼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陳世龍已看出「胡先生」對她極其喜愛,而將來結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堅決告辭,彷佛真的不當她「自己人」,在阿巧姐會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還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說一聲,回頭再一起來。」

  「那麼,」阿巧姐說,「回頭一定要來噢!」

  「一定,一定!」

  出了大興客棧,安步當車,剛走得不多幾步路,忽然聽得有女人在喊:「世龍!」

  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應春親自駕車,也發見了陳世龍,停下來問道:「你到那裡去?」

  「我回怡情院去。」

  「不必了!」古應春說,「我們特為來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們那裡聚會,你也去。」

  於是陳世龍又折回,三個人一起又到大興客棧,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見,一個守禮,一個親熱,而都健談,所以拉著手,前朝後代,大談淵源,七姑奶奶說聽古應春談過,知道她能幹漂亮,阿巧姐則說聽怡情老二說起,有這樣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這種地方的堂客。

  彼此都很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古應春卻不耐煩了:「我的姑奶奶,談了半天,你倒說點正經話啦!」

  正經話是特地來邀客,因為胡雪岩和尤五要動身到蘇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館叫了一桌席,替他們餞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興客棧,嘗試阿巧姐的烹調手段,變成僵持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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