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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


  於是古應春跟洋人一說,立刻便捧出一隻皮盒子來,打開來一看,裡面有十幾副表煉,金銀粗細,各式俱備。阿巧姐伸出手去,一條一條挑,最後挑了一根十八開金的,鏈子一端墜著一隻鑄得很玲瓏的小金羊。

  「這東西不錯!」胡雪岩在一旁說,「再挑!」

  「不挑了。」阿巧姐走開兩步,同時招招手把古應春邀了過去,悄悄說道:「這是我自己買的東西,千萬不好叫胡老爺惠鈔。請你替我付一付。」說著,手一伸,一張折得小小的銀票,塞到了古應春手裡。

  古應春明白了,這是阿巧姐買給她鄉下的丈夫的,自然不便讓胡雪岩出錢,便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胡雪岩還在堅持著,要阿巧姐再挑一兩件首飾,她只是袖手不動。又再三問怡情老二喜歡甚麼?她卻不過情,挑了一瓶法國香水。

  「算帳吧!」胡雪岩取了一百兩的銀票,交給古應春。

  接到手裡,古應春也不作聲,到帳臺上跟洋女人結了帳,上車回到怡情老二的小房子,古應春才把他的銀票交了回去,「你還阿巧姐六塊洋錢。」他說,「錶鏈子阿巧姐自己買,不叫你惠鈔。」

  「豈有此理──」

  「日子長了,何爭一時?」尤五這樣說,心裡也有替他們作撮合的打算了。

  胡雪岩聽得這麼一說,也就一笑置之。在那裡吃了飯,怡情老二拉著尤五到一邊說了幾句,尤五又轉達給胡雪岩:阿巧姐今天既然休息,就不想回怡情院,問胡雪岩的意思如何?

  「那好辦!」他說,「跟我走好了。」

  「要走就早走!不必在這裡泡了。」

  「時候還早,」胡雪岩躊躇著說:「我們一起看戲去?」

  這個提議沒有人接受,古應春說明天要動身到蘇州去見何桂清投信,尤五表示倦了,不想出門。其實都是托詞,目的是要讓胡雪岩跟阿巧姐早圓好夢。

  這當然不宜在裕記絲棧雙宿雙飛。他由於尤五的推薦,住進一家新開的「仕宦行台」大興客棧,是個小小的跨院,一明兩暗三間房。阿巧姐認為太大了用不著,胡雪岩認為房間一定要多,會客才方便,有時客人來訪,只為說一句知心話,稠人廣眾,大家都憋在肚子裡不便說,結果高朋滿座,盡是空談,如果多一間空屋子作為退步,就方便得多了。

  「照這個樣子說,胡老爺,你是預備長住?」

  「是啊!」胡雪岩說,「絲棧裡諸多不便,我想在這裡長住,比較舒服。」

  「你不是說,」阿巧姐指出他的前言不符後語,「半個月、廿天就要回杭州嗎?」

  「不錯!」胡雪岩很從容地答道,「去了馬上要來的,房間留著也不要緊,不過多花幾個房錢,有限的。」

  阿巧姐不作聲,心裡在盤算,既然如此,不妨備辦一些動用什物,於是喊進茶房來,有條不紊地吩咐他去買辦風爐鍋碗等等,吃的、用的一大堆。胡雪岩心想,照此看來,已不用多說,至少一個「短局」已經存在了。

  阿巧姐也真是「做人家」的樣子,為他打開行李,將日用雜件,佈置妥貼,然後鋪好了床,請胡雪岩安置。

  等胡雪岩上床,她卻不睡,將一盞洋燈移到窗前方桌上,背著身子,不知在做些甚麼?胡雪岩等得不耐煩,便即催問:「你怎麼不來睡?我有好些話跟你說。」

  「來了,來了!」

  於是阿巧姐移燈到梳粧檯前,洗臉卸妝,又檢點了門窗,才披了一件夾襖,掀開帳子,跟胡雪岩並頭睡下。

  「你曉得我剛才在做啥?」

  「我怎麼曉得?」

  「你看!」她伸手從夾襖口袋中掏出一個金表交到胡雪岩手裡──表是他的,卻多了一條金鏈子,正就是她在禪臣洋行自己花錢買的那一條。

  「我送你的。」

  「你送我的?」胡雪岩大感意外,接著浮起滿懷的喜悅和感動,把錶鏈子上墜著的那只小金羊,湊近眼前,仔細觀玩,才領悟她特為挑選這一條鏈子的深意,她是屬羊的,這只玲瓏的小金羊,就是她的化身,懷中相伴,片刻不離,這番深情,有如食蜜,中邊皆甜。

  「喏!」她又塞過來一個紙包,「大概是胡太太替你打的絲絛子,好好帶回去,不然胡太太問起來,沒法交帳。」

  她猜得一點不錯,原來系表的一條黑絲絛,是胡太太親手所織,難為她想得這麼周到。

  「這條絲絛子,齷齪是齷齪得來!」阿巧姐皺著眉說,「本來我想拿它洗洗清爽,深怕你太太會問,是那個洗的?就露了馬腳了。男人決不會想到,拿這條絲絛子洗洗乾淨!」

  心細如發,人情透切,胡雪岩對阿巧姐刮目相看了。

  一手把玩著「小金羊」,一手輕撫著活的「白羊」,胡雪岩才真的領略到了溫柔鄉中的滋味,「阿巧,」他忽然問道:「你把我當作甚麼人?」

  這話的意思欠明確,阿巧姐只有這樣答道:「好人。」

  「是相好的好,還是好壞的好?」

  「好壞的好。」

  「那種好人我不要做。」胡雪岩說,「我是說,你把我當作你的甚麼人?」

  這話就更難回答了,如果說是客人,則私贈表記,變作籠絡客人的虛情假意,即有此意,阿巧姐也不肯承認,若說是心上人,又覺得肉麻礙口,想了想有個說法:「你是胡老爺,我自然當你老爺!」

  「老爺」的意思是雙關,下人稱男主人為老爺,妻妾稱男主人亦是老爺。阿巧姐這樣回答,要自己去體會,才有意味,胡雪岩當然懂,但為了逗樂,有意誤解。

  「你罵我『赤佬』?」

  上海話稱「鬼」為「赤佬」,蘇州人則對邪魔外道的鬼祟,如「五通神」之類,為了忌諱,有時亦稱「老爺」,意義與上海話的「赤佬」相近,所以胡雪岩這樣歪纏。

  「啥人罵你?」阿巧姐真的罵了,「你自己下作,好的人不要做,要做赤佬。」

  「赤佬自然不想做,老爺也不必。」胡雪岩涎著笑臉道,「阿巧,我做你的『姘頭』好不好?」

  「要死快哉!」阿巧姐打了他一下,用地道的蘇州話嬌嗔著,「閒話阿要難聽!」

  越是如此,胡雪岩越覺得樂不可支,調笑閒話,幾乎鬧了一整夜。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阿巧姐才起身,胡雪岩則還在呼呼大睡。

  也不過是她剛剛漱洗好,有人來敲門,開開一看,是尤五和古應春。

  「怎麼?」尤五探頭一望,脫口問道:「小爺叔到此刻還不起來!你們一夜在幹甚麼?」阿巧姐臉一紅,強笑道:「我是老早起來了,那個曉得他這麼好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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