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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這話與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轍,可見得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這一點是胡雪岩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興致越發好了,「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壞。」他慫恿著怡情老二說,「一起出去兜兜風,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那裡去呢?總要想好一個地方。」

  這時他們說話的聲音響了,古應春已經聽到,便插嘴提議:「到龍華去看桃花如何?」

  「龍華?」胡雪岩對上海還不熟,便即問道:「那裡地方安靜不安靜?」

  「怎麼不安靜?離著縣城還有十八裡路呢!再說,有五哥在,怕甚麼。」

  「好吧!」尤五接口,「你們有興,我就保駕。」

  這一說,大家的興致都提了起來,古應春親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馬車,怡情老二則派人去找阿巧姐來,就在她那裡梳妝換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妝,但天然丰韻,已是出人頭地,胡雪岩頗為得意。

  ※※※

  馬車一共是兩部,古應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載了胡雪岩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馳,經斜橋、高昌廟,一條官道,相當寬廣。這個天氣,都願郊遊,一路轎馬紛紛,極其熱鬧,但像這兩部馬車,敞著篷,儷影雙雙,招搖而過的,卻不多見,因此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阿巧姐視而不見,只是穩穩地坐著,不輕言笑,怎麼也看不出風塵氣息。

  等望見了龍華寺的塔影,同時也望見了一道長橋。這道橋也是上海的一勝,稱為百步橋,長二十四丈,闊二丈有餘,馬蹄得得,輪聲轆轆,過了百步橋不遠,便是龍華寺。

  這座古剎,以一座七級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馬車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著請香燭燒香。胡雪岩想起在湖州與芙蓉初見,也是在佛像之前,當時還求了一張簽,「江上采芙蓉」成為姻緣前定的佳簽,此時也不妨如法炮製一番。

  不過,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說,「你無妨求張簽看。」

  「問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說,「好,我來求它一張。」

  於是燒了香求籤,簽條拿到她手裡,不肯給胡雪岩看,她不識多少字,只知道這張簽,是「下下」,當然不是好簽,怕掃了胡雪岩的興,所以不願公開。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張,倒是「上上」,說得妻財子祿,無一不好,如果是婦人求得這張簽,主得貴子,古應春便向尤五道賀,而實際上是拿怡情老二開玩笑。

  就這樣說笑著,閒步桃林,隨意流覽,五個人分做兩起,古應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引著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遠,留下胡雪岩和阿巧姐在後面,正好談話。

  「累了吧!」胡雪岩看她雙足纖纖,不免憐惜,便指著一處茶座說:「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幾乎都是官客,有一兩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隱之處,而且背朝著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卻無此顧忌,揀了張乾淨桌子坐下來,正在通道旁邊,人來人往,無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過去了,又藉故回頭,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視如不見,等茶博士拿了茶來要斟時,她趕紫搖手阻止:「謝謝你,我們自己來。」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條來路貨的雪白麻紗手絹,將杯口裡外擦淨,然後斟得八分滿,雙手捧到胡雪岩面前,到她自己喝時,也是這樣一絲不苟,極講究潔淨。

  「我在想,人生在世,實在奇妙難測。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今天能曉得明天的事。」

  胡雪岩對景生情,發了這麼一段感慨,阿巧姐目然莫名其妙,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看著他不斷眨動,示意他說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龍華看桃花,更想不到會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說,「名字生得不好,說破了不值錢,不會有啥『巧』事落到我頭上。」

  這段話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岩細辨了辨,覺得意味深長,可能也是在試探,便先不追究,只問:「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麼叫這個名字?」

  「好!你的生日好記得很。今年我替你做生日。」

  「啊唷唷!」阿巧姐有些受寵若驚,「真正不敢當,折煞我了。」

  「日子過來快得很,桃花開過開荷花,七月初七轉眼就到。」胡雪岩問:「那時候我接你到杭州去逛西湖、看荷花,好不好?」

  「怎麼不好!」阿巧姐雙眼凝望著茶碗,口中不斷在吹著茶水,茶已經不燙,可以上得口了,何需再吹?可見得她是在想心事。

  當然,胡雪岩自己也知道,這話可以解釋為一種暗示,有把她娶回杭州的意思,阿巧姐所想的必也是這一點。自己是無心的一句話,如果她真有此誤會,未免言之過早,轉念到此,微生悔意,同時也更留心她的臉色和言語了。

  「胡老爺這一趟有多少日子耽擱?」她問。

  「說不定,少則半個月,多則二十天,一定得回杭州。」

  「我曉得了。跟胡太太說好了來的,不能誤卯。」

  胡雪岩笑而不答,他的笑容是經過做作的,特意要顯得令人莫測高深。

  阿巧姐很有程度,見此光景,便不再多說,只望著悠悠的塔影,慢慢地品茗,樣子十分閒適。

  胡雪岩看她的態度,倒有些不明究竟,心裡七上八下的放不下。但轉念卻又自笑,自己沒有應付不了的人,也很少心浮氣躁過,此刻是怎麼回事?

  這樣一想,硬生生的把雜念拋開,也是抱著「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心情,品茗看花,只求自適,阿巧姐看他這樣,當然更不便多說甚麼。兩個人等於都在肚子裡做功夫。

  看看日色偏西,桃林中瀲灩紅霞,如火如荼,真叫「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再流戀不走,天一黑,路上就不好了,於是仍舊照原來的樣子,坐著馬車,疾馳而回。

  胡雪岩興猶未央,同時要「守信用」,說了帶阿巧姐去挑首飾,也要送怡情老二「做媒」的謝禮,一定要做到,所以特意關照古應春,先到黃浦灘禪臣洋行。

  尤五記起胡雪岩的話,便特別注意阿巧姐,可是拿客人當「洋盤」?只見她初入店內,望著成排的玻璃櫃和閃閃生光的珠寶首飾,頗有目迷五色之概,但很快的恢復了常態,看看古應春說道:「古大少爺,請你問問洋人,有沒有男用的表煉?」

  「男人用的?」

  「是呀!」阿巧姐笑著問,「怎麼了?」

  「沒有甚麼。我只當我沒有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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