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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


  「讓她走吧!」怡情老二向尤五拋過去一個眼色。

  等阿巧姐走了,才便於說話,她說,阿巧姐把昨夜的事都告訴她了。阿巧姐不知道胡雪巖是打的甚麼主意?如果真的喜歡她,她願意陪著一起玩,倘或以為是尤五和怡情老二的面子,不能不對她敷衍敷衍,那就大可不必了。

  「人在這裏,」尤五指著胡雪巖對怡情老二說,「你自己問他。」

  「胡老爺,」怡情老二笑嘻嘻地問道:「昨天夜裏是怎麼想了想,不願意理她了?」

  「我沒有甚麼不願意,我是怕她不願,心想不必勉強。」

  「怎麼?」尤五大為詫異,「昨夜你沒有理她?真的是『乾鋪』?」

  胡雪巖點點頭說:「這也是常事!」

  「叫我就煞不住車。」尤五看一看怡情老二說,「我是怕她『三禮拜、六點鐘』,不然我早就動腦筋了。」

  「你不要扯到我身上!」怡情老二譏嘲地說:「你動得上腦筋,儘管去動。阿巧姐眼界高得很,不見得看得上你,現在有胡老爺一比,你更加『鼻頭上掛鹽魚——嗅鮝』!」

  她這樣一說,古應春和尤五都笑了,胡雪巖卻有點不明白,「甚麼叫『三禮拜、六點鐘』?」他問。

  「這是夷場上興出來的一句俗話,」古應春為他解釋,「三禮拜『廿一日』,六點鐘『酉』正,合起來是個甚麼字?你自己去想。」

  「原來是說老二會吃醋!」胡雪巖說:「老二不是那種人,再說,尤五哥也不會讓老二吃醋,不然,我們在旁邊的人也不服。」

  由這兩句話,怡情老二對胡雪巖更有好感,決心要促成他與阿巧姐的姻緣,便趁尤五和古應春談他們都相識的一個熟人,談得起勁時,招招手把胡雪巖找到一邊,探問他的意思。

  「胡老爺,你是預備長局,還是短局?」

  「長局如何,短局又如何?」

  「短局呢?我另外用個人,你借一處小房子,或者就在樓下——那家房客就要搬了,大家住在一起熱鬧些。長局呢?事情比較麻煩,阿巧姐是有男人的,在木瀆種田,不過也不要緊,包在我身上,花個二三百兩銀子:就可了結。阿巧姐身上沒有甚麼虧空,胡老爺,」怡情老二很熱心的說,「這件事,只要胡太太那裏沒有麻煩,你大可做得。」

  胡雪巖一時無從回答,事情倒是好事,但窒礙甚多,必須好好打算,但直說了怕掃了怡情老二的興,所以考慮了好半天這樣答道:「長也好,短也好,總要成局。你的好意,我十分領情,那一天空了,我們好好談一談。眼前請你放在心裏好了。」

  「我曉得。」怡情老二連連點頭,「這件事本來也是急不得的。不過,胡老爺,我還有句話。你不要多花冤枉錢。」

  這話與尤五的忠告,如出一轍,可見得大家都拿他當自己人看待,這一點是胡雪巖最感到安慰的。

  因此,他的興致越發好了,「今天的天氣實在不壞。」他慫恿著怡情老二說,「一起出去兜兜風,痛痛快快玩它半天。」

  「到那裏去呢?總要想好一個地方。」

  這時他們說話的聲音響了,古應春已經聽到,便插嘴提議:「到龍華去看桃花如何?」

  「龍華?」胡雪巖對上海還不熟,便即問道:「那裏地方安靜不安靜?」

  「怎麼不安靜?離著縣城還有十八里路呢!再說,有五哥在,怕甚麼。」

  「好吧!」尤五接口,「你們有興,我就保駕。」

  這一說,大家的興致都提了起來,古應春親自到弄堂口去雇好馬車,怡情老二則派人去找阿巧姐來,就在她那裏梳妝換衣服,都是素雅的淡妝,但天然丰韻,已是出人頭地,胡雪巖頗為得意。

  ***

  馬車一共是兩部,古應春自己的那部亨斯美,載了胡雪巖和阿巧姐,出了弄堂,向南疾馳,經斜橋、高昌廟,一條官道,相當寬廣。這個天氣,都願郊遊,一路轎馬紛紛,極其熱鬧,但像這兩部馬車,敞著篷,儷影雙雙,招搖而過的,卻不多見,因此輪聲鞭影中,不斷有人指指點點。阿巧姐視而不見,只是穩穩地坐著,不輕言笑,怎麼也看不出風塵氣息。

  等望見了龍華寺的塔影,同時也望見了一道長橋。這道橋也是上海的一勝,稱為百步橋,長二十四丈,闊二丈有餘,馬蹄得得,輪聲轆轆,過了百步橋不遠,便是龍華寺。

  這座古剎,以一座七級浮屠著名,是上海唯一的古塔。馬車就在塔前停下,怡情老二和阿巧姐先忙著請香燭燒香。胡雪巖想起在湖州與芙蓉初見,也是在佛像之前,當時還求了一張籤,「江上採芙蓉」成為姻緣前定的佳籤,此時也不妨如法炮製一番。

  不過,自己不必再求,「阿巧姐,」他說,「你無妨求張籤看。」

  「問啥呢?」阿巧姐想了想說,「好,我來求它一張。」

  於是燒了香求籤,籤條拿到她手裏,不肯給胡雪巖看,她不識多少字,只知道這張籤,是「下下」,當然不是好籤,怕掃了胡雪巖的興,所以不願公開。

  怡情老二也求了一張,倒是「上上」,說得妻財子祿,無一不好,如果是婦人求得這張籤,主得貴子,古應春便向尤五道賀,而實際上是拿怡情老二開玩笑。

  就這樣說笑著,閒步桃林,隨意瀏覽,五個人分做兩起,古應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引著尤五和怡情老二,越走越遠,留下胡雪巖和阿巧姐在後面,正好談話。

  「累了吧!」胡雪巖看她雙足纖纖,不免憐惜,便指著一處茶座說:「喝碗茶再走!」

  白布棚子下的茶座,幾乎都是官客,有一兩桌有女眷,也是坐在僻隱之處,而且背朝著外,不肯以面目示人。阿巧姐卻無此顧忌,揀了張乾淨桌子坐下來,正在通道旁邊,人來人往,無不注以一瞥,也有已走過去了,又藉故回頭,好再看一眼的。而阿巧姐是視如不見,等茶博士拿了茶來要斟時,她趕緊搖手阻止:「謝謝你,我們自己來。」

  茶博士住了手,阿巧姐才用茶涮了茶碗,抽出一條來路貨的雪白麻紗手絹,將杯口裏外擦淨,然後斟得八分滿,雙手捧到胡雪巖面前,到她自己喝時,也是這樣一絲不苟,極講究潔淨。

  「我在想,人生在世,實在奇妙難測。我敢說,沒有一個人,今天能曉得明天的事。」

  胡雪巖對景生情,發了這麼一段感慨,阿巧姐自然莫名其妙,一雙俏伶伶的眼睛看著他不斷眨動,示意他說下去。

  「譬如昨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今天會在龍華看桃花,更想不到會跟你在一起。」

  「我算啥!」阿巧姐說,「名字生得不好,說破了不值錢,不會有啥『巧』事落到我頭上。」

  這段話令人有突兀之感,胡雪巖細辨了辨,覺得意味深長,可能也是在試探,便先不追究,只問:「你是七月初七生的?」

  「不然怎麼叫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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