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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這句話古應春不甚明白,胡雪岩卻懂,如果對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處小房子。湖州立了個門戶已經在打饑荒了,何苦再惹一處麻煩?不過當著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絕,只好敷衍著說:「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經燈火闌珊,只有樓上前廂房還有一台酒在鬧。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間略坐一坐,古應春首先告辭,接著是尤五道聲「明朝會」,怡情老二詭秘地一笑,相偕離去。

  阿巧姐卻始終不曾露面,一個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岩鋪衾安枕,接著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腳。雜事已畢,掩上房門,管自己走了。

  胡雪岩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麼一個安排?只凝神靜聽房門外面,腳步聲倒有,都是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不曾見有人推門進來,而自鳴鐘已經打了數下,自笑是「癡漢等老婆」,懶洋洋地上了床。

  這一天相當累,心裡有事,眼皮卻酸澀得很,朦朦朧朧地睡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被中伸進一口冰冷的手來,「啊!」地一聲,不等他開口,又有一隻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岩會意,身子往裡面一縮,騰出地方來容納阿巧姐。她鑽進被窩,牙齒凍得「格格」發抖,同時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緊貼著他的後背,意在取暖。

  「怎麼凍得這樣子?」胡雪岩轉過臉悄悄問說。

  「前廂房斷命客人,到三點鐘才走。」阿巧姐說,「今天輪著我值夜,風又大,凍得我來!」說著吸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

  胡雪岩好生憐惜,翻個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頭鑽在他胸前,他的一雙手自然也就不老實了。

  一面摸索著,他一面問:「阿巧,你今年幾歲?」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岩說,「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來生了。」

  「那末多少呢?」

  「我屬羊的。」

  「屬羊?」胡雪岩在衾底拿起阿巧姐的纖纖五指,扳數著說,「今年咸豐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歲。」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當然知道他是有意這樣演算法,但心裡總是高興的。

  「阿巧,」胡雪岩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歲。」

  「大家都說胡老爺一雙眼睛厲害,會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岩問道:「像你這樣的人才,為啥不自己鋪房間,要幫人家?」

  「吃這碗飯,三十二歲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黃不值錢,啥人要?」

  「我要,」胡雪岩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見多識廣,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還要鋪啥房間?」

  「這話倒也不錯。」胡雪岩又問:「你家裡有些甚麼人?」

  問到這話,近乎多餘,而偏偏客人常喜歡問這句話,阿巧姐都膩煩回答了,「問它作啥!」她說,「總不見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語簡峭,胡雪岩又多一層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話,認真地開始考慮。

  此時此地,忽然既不動口,又不動手,那是大為反常的事,阿巧姐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隻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這使得胡雪岩也奇怪了。

  「做甚麼?」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麼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說,「你不喜歡我。」

  「奇了!那有這話?你倒講個道理給我聽聽。」

  「你喜歡我就會心跳。現在心一點不跳,是『當伊煞介事』。」

  「妙!」胡雪岩笑道,「還有這麼一套說法?不曉得你這樣子摸過幾個男人?」

  這句話說得失于檢點,阿巧姐惱怒傷心,兼而有之,慢慢抽開手,背臉向外。

  胡雪岩這才發覺,說了句極無趣的話,深為失悔,扳她身子不動,仰頭去看,梳粧檯上一隻洋燈的殘焰映照,阿巧姐兩粒淚珠,晶瑩可見。

  「生氣了是不是?」胡雪岩尷尬地說,「說說笑話,何苦當真!」說著,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淚,順勢就親著她的臉。

  阿巧姐不作聲,但也沒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盡力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應付了這一夜。

  胡雪岩卻是由於這個言語上的波折,失去了興致,同時也累得懶於說話,一合上眼,便覺雙目酸澀,真的借了一夜「幹鋪」。

  到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側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邊卻遺下一根長長的頭髮,拈到手裡,想起宵來的光景,倒有無端的悵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興,並且也辜負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這樣轉著念頭,便打算要跟阿巧姐先談一談,披衣起床,咳嗽一聲,房門隨即「呀」地推開,進來的正是阿巧姐,梳一個極光極亮的頭,臉卻是不施脂粉的清水臉,新象牙似的皮膚,淡紅的嘴唇,頰上有幾點茶葉末似的雀斑,徐娘丰韻,別有動人之處。

  「起來了!」她說,眼睛一瞟,撮兩個手指放在嘴唇,示意禁聲。

  看她這個姿態,胡雪岩自然甚麼話都不敢說,而實在有些困惑,不知道要顧忌的是那些話?

  「夜裡的事,不要漏出來!」

  原來如此!胡雪岩不知是不是因為她來相伴,不合於「長三」的規矩,所以有所忌諱。只覺得這樣子倒有偷情的趣味,越發覺得昨夜的機會可惜。

  要再找這樣一個機會也不難。等小大姐打了臉水進來,阿巧姐理好了床,來替他打辮子時,胡雪岩便說:「今天晚上我仍舊要借幹鋪。」

  「隨便你。」阿巧姐淡淡地應聲。

  「還跟昨天一樣。」

  「啥個一樣?」

  他不知她是真不明白,還是有意裝傻?想了想笑道,「來摸摸我的心跳不跳?」

  阿巧姐不響,把眼垂了下去,似乎專心一致在他那條辮子上。

  「還在生我的氣?」

  「那有這話?我們甚麼人,敢生貴客的氣?」阿巧姐正色說道:「胡老爺,你千萬不能說這話,傳到二小姐耳朵裡,一定會說我。」

  「不會,不會!」胡雪岩靈機一動,「你能不能請一天假?」

  「為啥?」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玩。」停了一會,見她不作聲,便知不是不能請假的,因而又加了一句:「我來跟老二說,放你一天假。」

  「不!」阿巧姐說,「我自己跟二小姐講。不過,胡老爺,你要帶我到啥地方去玩?」

  「玩就是玩。看戲,吃大菜,再到外國洋行看看,有甚麼新樣子的首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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