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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


  「對!這個人是『篾片』的好材料。」古應春說,「十里夷場,光怪陸離,就要這樣的人,才有辦法。我想請他專門來替我們陪客,貴家公子,紈袴子弟,還有些官場紅員,都喜歡到夷場上來見識見識,有個人能陪著他們玩,說甚麼話都容易了。」

  這個看法與胡雪巖相近,因而欣然同意,決定第二天就寫信把劉不才找來。

  接下來又是大談生意,古應春的主意很多,從開戲館到買地皮,無不講得頭頭是道。但所有的生意,都寄託在上海一定會繁榮這個基礎上,而要上海繁榮,首先要設法使上海安定。夷場雖不受戰火的影響,但有小刀會佔領縣城,總是肘腋之患。同時江蘇官方跟洋人在暗中較勁,阻隔商販,夷場的市面,也要大受影響。這樣聯想下來,胡雪巖便有了一個新的看法。

  「老古,」他說,「我看我那票絲,還是趁早脫手的好。」

  「怎麼?」古應春很注意地問:「你是怎麼想了想?」

  「我在想,禁止絲茶運到上海,這件事不會太長久的。搞下去兩敗俱傷,洋人固然受窘,上海的市面也要蕭條。我們的做法,應該在從中轉圜,把彼此不睦的原因拿掉,教官場相信洋人,洋人相信官場,這樣子才能把上海弄熱鬧起來。那時開戲館也好,買地皮也好,無往不利,你們說,我這話對不對?」

  古尤二人,都深深點頭,「小爺叔,」古應春不勝傾服地說,「你看得深了!做大生意就要這樣。幫官場的忙,就等於幫自己的忙。現在督、撫兩衙門,都恨英國人接濟劉麗川。這件事有點弄僵了,彷彿鬥氣的樣子,其實兩方面都在懊悔,拿中國官場來說,如果真的斷了洋商的生路,起碼關稅就要少收。所以禁制之舉,也實在叫萬不得已。如果從中有人出來調停,就此言歸於好,不是辦不到的事。不過說來說去是一介商人,洋人那裏是很看得起商人的,一定說得上話,就是我們自己官場裏,這條線不知怎麼樣搭法?」

  「有條路子,我看可以試試。」尤五慢吞吞的說道:「何學台那裏!」

  「對,對!」古應春說,「這條路子好!何學台雖然管的是考秀才,也常常上奏摺講江蘇軍務的,我看能見他一面,一定有些好處。」

  「要見他也容易,不過請王大老爺寫信引見,費些周折。」胡雪巖想了想說,「我看這樣,索性你自己去一趟,當面投王大老爺的那封信,不就見著了嗎?」

  這件事如果能做成功,古應春的聲名,立刻便可大起,所以他頗有躍躍欲試之意,欣然接納了胡雪巖的建議。只是貿貿然跑了去,空談無益,總得先在英國領事那裏作個接觸,探明意向,估量有沒有談得攏的可能,才好下手。這一來,就不是三兩天的事了。

  「這封信也是要緊的。」古應春決定多吃一趟辛苦,「我先去走一趟,認識了何學台,見機行事,一方面仍舊請小爺叔寫信給王大老爺,請他出一封薦函來,備而不用。」

  「都隨你。那封薦函上怎麼說法,你索性起個稿子,我寄到湖州,請他抄一遍,蓋印寄來,豈不省事?」

  興致勃勃的古應春,當時便要動筆,尤五看時過午夜,不願誤了胡雪巖的良宵、因而勸阻,說等明天再辦也不遲。接著,便跟怡情老二一起伴著胡雪巖去「借乾鋪」。

  「今天實在怠慢,」古應春歉意地說,「虹影樓那頓酒掃興之至。老七還要託我請你捧場,真正不識相。」

  「那也無所謂。」胡雪巖說,「反正花幾個錢的事。我也要有個地方好約朋友去坐,就做了那個清倌人吧!」

  「算了,小爺叔!」尤五說道,「我勸你像我這樣子也蠻好。」

  這句話古應春不甚明白,胡雪巖卻懂,如果對阿巧姐中意,不妨也借一處小房子。湖州立了個門戶已經在打飢荒了,何苦再惹一處麻煩?不過當著怡情老二,不便明言拒絕,只好敷衍著說:「再看吧!」

  到了怡情院,已經燈火闌珊,只有樓上前廂房還有一檯酒在鬧。到了怡情老二的大房間略坐一坐,古應春首先告辭,接著是尤五道聲「明朝會」,怡情老二詭秘地一笑,相偕離去。

  阿巧姐卻始終不曾露面,一個小大姐名叫阿翠的,替胡雪巖鋪衾安枕,接著端了熱水來,服侍他洗腳。雜事已畢,掩上房門,管自己走了。

  胡雪巖有些心神不安,不知怡情老二是怎麼一個安排?只凝神靜聽房門外面,腳步聲倒有,都是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不曾見有人推門進來,而自鳴鐘已經打了數下,自笑是「癡漢等老婆」,懶洋洋地上了床。

  這一天相當累,心裏有事,眼皮卻酸澀得很,朦朦朧朧地睡了去。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發覺被中伸進一隻冰冷的手來,「啊!」地一聲,不等他開口,又有一隻冰冷的手,掩在他嘴上。

  胡雪巖會意,身子往裏面一縮,騰出地方來容納阿巧姐。她鑽進被窩,牙齒凍得「格格」發抖,同時一把抱往了他,前胸緊貼著他的後背,意在取暖。

  「怎麼凍得這樣子?」胡雪巖轉過臉悄悄問說。

  「前廂房斷命客人,到三點鐘才走。」阿巧姐說,「今天輪著我值夜,風又大,凍得我來!」說著吸了口氣,把他抱得更緊了。

  胡雪巖好生憐惜,翻個身伸手把被掖一掖,阿巧索性把頭鑽在他胸前,他的一雙手自然也就不老實了。

  一面摸索著,他一面問:「阿巧,你今年幾歲?」

  「猜猜看呢?」

  「二十三。」胡雪巖說,「至多二十四。」

  「二十四是要來生了。」

  「那末多少呢?」

  「我屬羊的。」

  「屬羊?」胡雪巖在衾底拿起阿巧姐的纖纖五指,扳數著說,「今年咸豐四年甲寅,道光二十七年丁未,十五年乙未,正好二十歲。」

  「越算越好了!」阿巧姐當然知道他是有意這樣算法,但心裏總是高興的。

  「阿巧,」胡雪巖做了反面文章,又做正面,「你真正看不出三十二歲。」

  「大家都說胡老爺一雙眼睛厲害,會看不出?」

  「真的看不出!」胡雪巖問道:「像你這樣的人才,為啥不自己鋪房間,要幫人家?」

  「吃這碗飯,三十二歲就是老太婆了!人老珠黃不值錢,啥人要?」

  「我要,」胡雪巖不假思索的回答。

  阿巧姐見多識廣,當然不會拿他的話當真,接口答道:「既然有人要,我還要鋪啥房間?」

  「這話倒也不錯。」胡雪巖又問:「你家裏有些甚麼人?」

  問到這話,近乎多餘,而偏偏客人常喜歡問這句話,阿巧姐都膩煩回答了,「問它作啥!」她說,「總不見得是千金小姐出身。」

  言語簡峭,胡雪巖又多一層好感,不由得想起了尤五的話,認真地開始考慮。

  此時此地,忽然既不動口,又不動手,那是大為反常的事,阿巧姐不由得有些奇怪,伸一隻手去摸在他的胸前,左一按,右一按,這使得胡雪巖也奇怪了。

  「做甚麼?」

  「看看可能摸得出你的心事?」

  「心事怎麼摸得出?只能猜。你倒猜猜我的心事看。」

  「我不用猜,我摸得出。」阿巧姐說,「你不喜歡我。」

  「奇了!那有這話?你倒講個道理給我聽聽。」

  「你喜歡我就會心跳。現在心一點不跳,是『當伊煞介事』。」

  「妙!」胡雪巖笑道,「還有這麼一套說法?不曉得你這樣子摸過幾個男人?」

  這句話說得失於檢點,阿巧姐惱怒傷心,兼而有之,慢慢抽開手,背臉向外。

  胡雪巖這才發覺,說了句極無趣的話,深為失悔,扳她身子不動,仰頭去看,梳妝台上一隻洋燈的殘焰映照,阿巧姐兩粒淚珠,晶瑩可見。

  「生氣了是不是?」胡雪巖尷尬地說,「說說笑話,何苦當真!」說著,拿手指替她拭去眼淚,順勢就親著她的臉。

  阿巧姐不作聲,但也沒有再作何不快的表示,她只是儘力為自己譬解,敷衍怡情老二和尤五的面子,好歹應付了這一夜。

  胡雪巖卻是由於這個言語上的波折,失去了興致,同時也累得懶於說話,一閤上眼,便覺雙目酸澀,真的借了一夜「乾鋪」。

  到第二天一覺醒來,時已近午,側身一望,阿巧姐自然不在,枕邊卻遺下一根長長的頭髮,拈到手裏,想起宵來的光景,倒有無端的悵惆,同時也覺得有些歉疚,心想阿巧姐一定很不高興,並且也辜負了尤五和怡情老二玉成的美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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