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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


  古應春略一沉吟,這樣答道:「那就索性到她那裡去吃飯。今天家裡還有點菜。」

  這樣的語氣,顯得古應春跟七姑奶奶已經像夫婦一樣,只欠同圓好夢而已。同時也聽得出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壞。一雙兩好,順理成章的事,偏有那個「程咬金」來講家法,真正可恨!

  胡雪岩起了種不服氣的心思,當即拍胸說道:「老古,你放心!你們那位老族長,看我來對付他。」

  「慢來,老胡!」古應春惴惴然地說:「那是我的一位叔祖,又教先父念過書,你千萬不可魯莽,你倒說說看,是如何『對付』?」

  「『對付』這兩個字,好像不大好聽。其實我不是想辦法叫他『吃癟』,是想辦法叫他服貼。」

  「那就對了。」古應春欣然問道。「你快說來聽聽,讓我也好高興、高興!」

  「此刻還不到高興的時候,只好說是放心。事情要做起來看,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要我先跟七姊談了再說。」

  「啥時候談?要不要我回避?」

  「能回避最好。」

  「那樣這樣,我陪你去了以後,我到外國伙食店去買些野味,你就在那裡談好了。」

  這樣約定以後,古應春便雇了一輛「亨斯美」的馬車,到了棋盤街七姑奶奶的寓所。一見面,七姑奶奶喜不自勝,「小爺叔,」她說,「昨天晚上老古去了以後,我起牙牌,算定今天有貴人到,果不其然你來了!真正救命王菩薩!」接著又瞟著古應春說:「那是他們的姓不好!遇著這麼一個牛脾氣的老『古』板,真把我氣得胃氣都要發了。」

  「不要氣,不要氣!只要你肯聽我的話,包你也姓古!」

  聽得這話,古應春便站起身來,依照預先商量好的步驟,托詞到洋人伙食店去買野味,離座而去。

  等他一走,七姑奶奶的態度便不同了,在古應春面前,她因為性子好強,表示得毫不在乎,而此時與胡雪岩單獨相處,就像真的遇見了親叔叔似地,滿臉委屈、悽惶,與她平常豪邁脫略的神態比較,令人不能相信是同一個人。

  「小爺叔,」她用微帶哭音的聲調說,「你看我,不上不下怎麼辦?一輩子要爭氣,偏偏搞出這麼件爭不出氣的事!所以我不大回松江,實實在在是沒臉見人。小爺叔,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想辦法。」

  「你不要急!辦法一定有。」胡雪岩很謹慎地問道,「事情我要弄清楚,到底是你們感情好得分不開,還是為了爭面子?」

  「兩樣都有!」七姑奶奶答道,「講到面子,總是女人吃虧。唉!也怪我自己不好,耍花槍耍得自己紮傷了自己。」

  胡雪岩最善於聽人的語氣,入耳便覺話外有話,隨即問道:「你耍的甚麼花槍?」

  問到這話,她的表情非常奇怪,好笑、得意、害羞而又失悔,混雜在一起,連胡雪岩那樣精於鑒貌辯色的人,都猜不透她葫蘆裡究竟賣的甚麼藥?

  「怎麼?」胡雪岩故意反激一句,「說不出口就算了!」

  「話是說得出口的,只怕──只怕小爺叔不相信。」

  「這一點你不用管。不是我吹一句,別樣本事沒有,人家說話,是真是假?真到幾成帳,假到甚麼程度,都瞞不過我。」

  「這我倒相信。」七姑奶奶的表情又一變,變得誠懇了,「這話呢,實在要跟小爺叔才能說,連我五嫂那裡,我都不肯說的。說了,她一定埋怨我,我倒先問小爺叔,外頭怎麼說我?」

  「外頭?那裡有外頭!我只聽五哥告訴過我。」

  「他怎麼說呢?」

  「酒能亂性」之類的話,怎麼說得出口?胡雪岩想了想,這樣答道:「五哥說,這件事不怪老古。」

  話雖含蓄,七姑奶奶一聽就明白,「自然是怪我!好像自輕自賤,天在上頭,」她說「實實在在沒有那回事!」

  「沒有那回事?」胡雪岩愕然。

  這一問,即令是七姑奶奶那樣口沒遮攔的人,也不由得臉生紅暈,她正一正臉色,斂眉低眼答道:「小爺叔是我長輩,說出來也不礙口,到今天為止,老古沒有碰過我的身子。」

  「原來是這回事!」胡雪岩越覺困惑,「那麼,『那回事』是怎麼來的呢?」

  「是我賴老古的。」

  「為啥?」

  「為啥!」七姑奶奶這時才揚起臉來,「難道連小爺叔你這樣子的『光棍玲瓏心』都不懂?」

  想一想也就懂了。必是七姑奶奶怕古應春變卦,故意灌醉了他,賴他有了肌膚之親,這樣古應春為了責任和良心就不得不答應娶他了。

  這個手法是連胡雪岩都夢想不到的。七姑奶奶的行事,與一般婦女不同,也就在這個手法上充分顯現了。想想她真是用心良苦,而敢於如此大膽地作破釜沉舟之計,也不能不佩服!

  不過,交情深厚,胡雪岩是真的當她親妹妹看待,所以佩服以外,更多的是不滿,「你真真想得出!」他說,「不要說五嫂,我也要埋怨你!老古是有良心的,他跟我說的話,真正叫正人君子、萬一老古沒有肩胛,你豈不是『鞋子沒有著,先倒落個樣』?好好的人家,落這樣一個名聲在外面,你自己不在乎,害得五哥走出去,臉上都沒有光彩。你倒想想看,划算不划算?」

  這句話說得七姑奶奶失悔不迭,異常不安,「啊喲喲!」她搓著手,吸著氣說:「小爺叔,你提醒我了!我倒沒有想到,會害五哥坍台!這!這怎麼辦呢?」

  她這副著急的神態,胡雪岩從來沒有見過,於心大為不忍,趕緊想安慰她,但靈機一動,覺得七姑奶奶天不怕,地不怕,不受人勸,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正好抓住了給她一個「教訓」。

  於是,他越發把臉板了起來,「七姊,」他的聲音很平靜,但也很冷峻,「不是我說一句,你做事只顧自己高興,不想想人家。像這種自毀名節的做法,壞你們尤家的名聲,想來老太爺老太太在地下也會痛心。你的脾氣真要改改了。」

  提到父母,七姑奶奶的良心越受責備,漲紅了臉,盈盈欲淚,只拿求取諒解和乞援的眼色看著胡雪岩。

  「女人總是女人!」胡雪岩換了懇切柔和的聲音說:「女人能幹要看地方,男人本性上做不到的事,女人做得到,這才是真正能幹。如果你像男人那樣子能幹,只有嫁個沒用的丈夫,才能顯你的長處,不然,就決不會有好結果。為啥呢,一個有骨氣的丈夫;樣樣事情好忍,就是不能容忍太太在外場上紮丈夫的面子!」

  七姑奶奶不響,倒不是無話可說,只是覺得遇到的人總是誇她怎麼能幹,怎麼能幹,不是恭維她「女中丈夫」,就是說她比男人還管用,胡雪岩這話,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要好好的想一想。

  這一細想,就像吃橄欖那樣,上口酸澀,回味彌甘,這多少年在場面上處處占上風,但私底下作為一個女人的苦處,只有自己知道。到那孤燈獨對、衾寒枕單的時候,場面上「七姊、七姊」叫得好響的聲音,一無用處,心裡所想的是丈夫跟孩子,情願燒飯洗衣裳,吃苦也有個名堂。

  「人有男女,就好比天地有陰陽,萬物有剛柔,如果女人跟男人一樣,那就是只陽不陰。只剛不柔,還成甚麼世界?再說,一對夫妻,都是陽剛的性子,怎麼合得攏淘?七姊,你說我的話錯不錯?」

  指名問到,七姑奶奶自然不會再沉默,應聲答道:「不錯!小爺叔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果早有人跟我說這話,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子的脾氣。」

  「現在改也還來得及。」胡雪岩也答得極快。

  「江山好改,本性難移。」七姑奶奶停了一下又說:「我試試看。」

  「對!只要你有決心,要爭口氣,一定改得掉。倘或改不掉──」胡雪岩有意不說下去。

  七姑奶奶當然要追問:「改不掉會怎麼樣呢?」

  「改不掉?我說句老實話,你還是不必嫁老古的好。嫁了他,性情也合不攏的。」

  這句話她覺得說得過分,但不便爭辯,只好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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