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一八四


  「也要姓得成才行呀!」

  「怎麼姓不成?胡是我的姓,我自己作主,那個敢說一句話?」

  話說到這樣,芙蓉縱有千言萬語,也沒法再開口了。胡雪岩卻還有句話,想問她一下,如果必須回杭州,與大婦合住,她的意思怎麼樣?但話到口邊,發覺不妥,此時不宜節外生枝,先取得她的合作,一起「收服」了梅玉,才是當務之急,其它都可以留待以後再談。

  於是他把梅玉的性情、癖好都告訴了芙蓉。她一一依從,只是提出一個條件,梅玉必須認了名份,否則她不招待。

  「這你放心,包在我身上。」說完就走了。

  回到鬱四那裡,只見阿珠的娘也在,她是來串門子偶爾遇上的。梅玉跟她見過,即無陌生之感,所以反跟她談得很起勁。

  跟胡雪岩見了,自有一番寒暄。阿珠的娘要請他們父女到絲行去住,胡雪岩不肯,「這就不必了!」他說:「倒是有件事要麻煩你。你做兩樣拿手菜請我女兒吃。」

  「容易,容易!大小姐喜歡吃啥,點出來,我馬上動手。」

  梅玉給大家一捧,樂不可支,但畢竟是十五歲的女孩子,怎麼樣也不肯點菜,最後是做父親的揀女兒喜愛的,點了兩樣。兩樣都是炒菜,並不費事,阿珠的娘欣然應聲,又即問道:「在啥地方吃?」

  「在芙蓉那裡。」

  「炒菜要一出鍋就上桌,我帶材料到那裡去下鍋。」

  「那就多謝。我們也好走了。」胡雪岩把梅玉拉到僻處悄聲問道:「你見了姨娘怎麼叫?」

  這一問把梅玉弄糊塗了,明明已說了是「姨娘」,還怎麼叫?「不叫姨娘叫啥?」她問。

  胡雪岩原是暗示的手法,聽得梅玉這麼說,便即笑道:「我當你不肯叫她姨娘呢!」

  「肯叫的!」梅玉重重地點頭。

  「你姨娘脾氣最好。在湖州,我都靠她服侍,這也就等於代替我服侍我,所以你見了面,最好謝謝她。這是做人的道理。」

  「好的。」梅玉想了想,又說一句:「好的。」

  於是胡雪岩放心大膽地帶了女兒到芙蓉那裡。兩乘轎子到門,就聽芙蓉在喊:「抬進來,抬進來!」

  轎子抬進大門,廳前放下,她走到第二乘前面,親自揭開轎簾,梅玉已經在轎中張望過了,覺得這位新姨娘就是皮膚黑了些,論相貌實在不壞,恍然意會,怪不得父親這麼「捨不得她」!

  「大小姐!」芙蓉含笑說道,「沒有想到你來。」

  梅玉自然有些靦腆,報以羞澀的一笑,跨出轎門,才低低叫了聲:「姨娘!」

  聽得這一聲,芙蓉也不好意思老實答應,攙著她的手說:「來,來!到裡面坐。你冷不冷?」說著便又去捏她的肩臂,「穿得少了!看我新做的一件絲綿襖能不能穿!」

  「謝謝姨娘!」梅玉趁機把父親教的那句話,說了出來:「平常多虧姨娘照應!」

  話說得不夠清楚,但意思可以明白,既說「平常多虧姨娘照應」,則照應的一定是胡雪岩,不是此時照應梅玉。芙蓉聽得她這話,自然安慰,但也有感想,由女及母,認為梅玉有這樣的教養,可以想見胡太太治家是一把好手。

  因為有此想法,更不敢把梅玉當個孩子看待,領入她自己臥室,很客氣地招呼,左一個「大小姐」,右一個「大小姐」,連梅玉自己都覺得有點刺耳。

  「姨娘,你叫我梅玉好了。」

  芙蓉還待謙虛,剛剛跟了進來的胡雪岩恰好聽見,難得梅玉自己鬆口,認為機不可失,因而接口說道:「對了!自己親人,『小姐、小姐』的倒叫得生疏了。」

  芙蓉接受了暗示,點點頭說:「那麼,我就老實了。梅玉,你來,試試這件絲綿襖看!」

  拉開衣櫥,芙蓉的衣服不少,取下一件蔥綠緞子的新絲綿襖,往梅玉身上一披,看來長了些,袖口也嫌太大,不合穿,倒是有件玫瑰紫寧綢面子的灰鼠皮背心,恰恰合身,芙蓉等她穿了上去,就不肯讓她脫下來了。

  「姨娘的好衣服,」梅玉非常高興,但有些過意不去,望著她父親說:「我不要!」

  「一樣的。」胡雪岩很快的說:「你姨娘比你娘還要疼你!」

  就這一句話,把梅玉跟芙蓉拴得緊緊的,兩個人形影不離,像一雙友愛的姊妹花。

  胡雪岩寬心大放,覺得自己不必再操心了,時貴如金,不肯虛耗,隨即到知府衙門去看王有齡。

  「你有幾天耽擱?」王有齡問。

  「想明天就走。」

  「何以如此匆忙?」王有齡說,「能不能多住幾天?」

  不來倒也罷了,來了自然有許多話談,估量一夜也談不完,胡雪岩便說:「我多住一天吧!」接著,他把此行的目的和他的家務,細細說了一遍。

  「你真厲害!」王有齡笑道:「內人最佩服尊夫人,在你手裡就如孫行者遇著了如來佛。」

  「還未可樂觀。」胡雪岩搖搖頭:「孫行者還有一招,連如來佛怕也招架不住。」

  「那一招?」

  「她要將芙蓉接回去一起往。」

  「那麼,你的意思呢?」

  「我想,還是照現在這樣子最好。」

  「走著看吧!」王有齡勸他:「真的非一起住不可的時候,你也只好將就。」

  「我不是怕別的,芙蓉太老實,決不是內人的對手,我又常年在外,怕她吃虧。」

  王有齡想了想說:「如果只是為了這一層,我倒有個計較,眼前且不必說,我問你,你跟龔家父子是怎麼回事?」

  「喔,我正要跟你說。」胡雪岩先反問一句:「你必是聽到了甚麼話!」

  「很多。不過大致都還好。」王有齡說,「龔家父子雖是同鄉,我並不袒護他們,說實話也不甚投緣。這父子倆手段甚辣,因此他們這一趟吃了你的虧,頗有人為之稱快。」

  胡雪岩聽了這話,頗為不安。他的宗旨是不得罪人,進一步能幫人的忙一定幫。做生意脫不了與官場打交道,尤其是做大生意,只要小小一點留難,就可以影響全域,因而更不願得罪官場。在這方面他頗下過潛察默會的功夫,深知人言可畏,甲與乙原無芥蒂,但如有人傳說,乙如何如何與甲不睦,結果連甲自己都糊裡糊塗,真的當乙不夠朋友了。這就叫「疑心生暗鬼」。他自己雖常引以為警惕,遇到有人在背後道人是非,不願輕聽,可是他無法期望別人也像他這樣明智,所以這時不能不作辯白。

  「那麼,雪公,你倒說,龔家父子是不是吃了我的虧?」

  「我想,你不是那樣的人!」

  「知我者雪公!」胡雪岩略感欣慰,「龔家父子不但不曾吃虧。而且我還幫了他的忙。」接著胡雪岩把買洋槍一案的來龍去脈,都講了給王有齡聽。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