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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三


  梅玉點點頭,她並不覺得苦,只是她父親說苦,她也就隱隱然覺得行路難了。

  「梅玉!」胡雪岩急轉直下地說,「你是我的大女兒,但我當你兒子看待。現在我湖州有個人,要你去看看,你說好,我就留下來,你說不好,我叫她走!」

  梅玉一時不解所謂,轉一轉念頭才知道所說的「有個人」是甚麼人?她也隱隱約約聽說過,父親在湖州娶了個人,問她母親,母親反叱斥她「少管閒事」,如今聽父親是這樣子說,倒有些不大相信。

  「真的?」

  是問那個「人」的去留,真的憑自己一言而決?胡雪岩懂她的意思,正色答道,「當然是真的!我跟你娘說不清楚。只有跟你商量。」

  「我──」梅玉不知道怎麼說了,心裡只想幫父親的忙,卻苦於無從表達,楞了一會才問:「是怎麼個人?」

  「她叫芙蓉。」

  接著,胡雪岩便大談芙蓉人如何好,命如何苦!使得梅玉除卻芙蓉,就不會想別的念頭了。

  談到最後,胡雪岩問道:「梅玉,你說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梅玉答說,「爸爸,你怎麼跟她認識的?」

  這其中的曲折,做父親的就不肯細說了,「也是人家做的媒。說我每次到湖州,沒有個歇腳的地方,沒有個照料起居的人,應該立個門戶──做大生意的人,都是這樣子的,不足為奇。」胡雪岩又說,「我看她人還不錯,而且人家講的話,也是實在情形,就接了她來住。不過講明在先,要等我跟我女兒談過,等你答應了,才能算數。」

  再一次提到這話,使梅玉有受寵若驚以及感懼不勝之感,「怎麼說要我答應?」她搖搖頭,「我那裡敢來管爸爸的事?」

  「你不敢管,我還非要你管不可。為啥呢?」胡雪岩喝口酒,一層層往下說,「第一當然要告訴奶奶,奶奶答應了,還要你娘答應。你娘答應了,我還要問你,我不願意家裡有那個跟她不和。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我懂。」梅玉答道,「面和心不和,大家都難過。」

  「就是這話囉!我為啥非要你管不可呢?因為奶奶最聽你的話,你娘也不能不問你的意思。所以將來要你從中說話,事情才會順利。」

  梅玉從來沒有為人這麼重視過,自覺責無旁貸,當時答道:「爸爸這麼說,我回去就先跟奶奶講。」

  「你預備怎麼講法?」

  梅玉想了想答道:「我說她是好人,蠻可憐的。」

  「怎麼好法呢?奶奶問你,你見過沒有,你怎麼說?所以我一定要帶你去看了她再談。」

  到此光景,胡雪岩已有把握,女兒是自己的不叛之臣,只是父女之情是一回事,梅玉看芙蓉怎麼樣,又是一回事。所以此時他的心思,拋開了梅玉,在思索著應該怎麼安排,才能讓芙蓉跟梅玉一見投緣?

  一夜過去,第二天午前就可抵達湖州,事先他把在湖州的朋友和關係,如何稱呼,都細細告訴了梅玉。等船泊下,先把梅玉帶到鬱四家暫時安頓,見了面,梅玉叫鬱四為「四伯伯」,阿七是「七阿姨」──七阿姨對這些事上最聰明,一看胡雪岩把他女兒帶到她家,便知道應有顧忌,所以絕口不提芙蓉,只是極殷勤地招待梅玉。她的心熱,又會說話,加以胡雪岩的交情深厚,因而把梅玉看得嬌貴無比,刻意取悅。梅玉當然知道,人家是看誰的面子?心裡便越覺得她父親了不起了。

  「你坐一下,在七阿姨家就跟自己家一樣,不用拘束。我先到知府衙門去一趟,馬上來接你。」

  胡雪岩那裡是到知府衙門去看王有齡,一徑來得芙蓉那裡,敲門相見,芙蓉自然高興,但眉宇間掩抑不住幽怨之色。迎入客廳,先問行李在那裡?

  「在船上。」胡雪岩說,「我住一天就走,特為帶個人來看你。是我大女兒。」

  「喔!」芙蓉雙目灼灼地看著他問:「大小姐在那裡?」

  「在鬱家,回頭我就帶她來。小孩子,你騙騙她!」

  這句話芙蓉懂得,「騙騙她」就是好好敷衍籠絡一番,這沒有甚麼不可以,「我會對付。」她說,「這是小事情。」

  甚麼是大事呢?她認為胡雪岩的態度和打算,一定先要弄清楚。她三叔所轉達的話,語焉不詳,只說「放心」,卻不知如何才能教人放得下心?她首先問的就是這一點。

  這話不是三言兩語所談得完的,兩人攜手並坐在床沿上,胡雪岩先問到他妻子尋上門來的經過。「那天我在家做年糕,說有個胡太太來了!」芙蓉用委委屈屈的聲音說,「一見面就說:『我家老爺叫胡雪岩。』我一聽心裡就發慌。這樣不明不白的身份,實在不是味道。唉!」她歎口氣,眼圈便有些紅了。

  胡雪岩見此光景,頗為著急,這時不是拉拉扯扯訴苦講感情的時候,辰光不多,要扎扎實實談辦法,但其勢又不能不安慰安慰她,只好耐著心說:「你不要難過,不要難過,一切都看在我面上。你放心,我一定會安排妥貼。你先講給我聽,當時她怎麼說?」

  眨了兩下眼,芙蓉又抽出一塊手絹,醒了醒鼻子,抑制著自己的情緒談她所遭遇的窘境:「你大太說:『上門冒昧,實在叫沒法子!我也曉得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受了他的騙。如今明人不必細說,只求你可憐可憐我!』我看她的話厲害,態度倒還好,就這樣回答她:『胡太太你到底啥意思,請你實說!』她聽我的話,不響,從手中包裡拿出一個紅封套來,放在我面前,『這是我多年積下來的一點私房,你收了下來,我就感激不盡了。』我自然不肯收,她硬塞在我手裡,又說:『雪岩一時不會來了。他有沒有啥帳簿、契約之類的東西放在這裡?我順便帶了回去。』我說:『沒有!』她有點不大相信的樣子,楞了一楞說道,『我跟雪岩是患難夫妻,無話不談的。千言並一句:大家都是女人,總要你體諒我的處境,可憐可憐我!你年紀還輕,又是這樣的人才,實在犯不著做低服小。』」芙蓉說到這裡,略停一下,扭轉臉去說:「我想想她的話也不錯。」

  察言觀色,胡雪岩知道這句話,縱非言不由衷,也是一半牢騷,便不覺得如何嚴重,扳過她的肩來,輕輕點著她的鼻尖笑道:「你真老實無用!不是嫁著我這樣一個人,有得苦頭吃。你說『她的話』不錯,我倒問你,她說我不會回來了,怎麼我又來了呢?不但來了,我還帶了女兒來。你說,她的話是不是大錯特錯?」

  「總也有些話不錯的。」芙蓉答道:「我實在好難,你們是患難夫妻,我算啥?」

  這樣扯下去,交涉辦不清楚了!胡雪岩想了想,只有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那麼你倒說一句,」他問,「你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我不是說過,我好難!」

  這樣就不必再問了,「你為難,我來替你出個主意。」胡雪岩故意這樣問:「你看好不好?」

  「你說!」

  「我說啊,」他這次是點點她的額頭:「你仍舊跟我姓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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