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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是不是『鬼不覺』,我不曉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說別的,就說我,先就曉得了。」胡雪岩故意跌足嗟歎:「現在湖州已經在笑話我了!你曉得龐二怎麼說?他說,做大生意就像皇帝治天下一樣,該殺的殺,該放的放,全靠當機立斷,所以切忌女人軋腳。胡雪岩原來要聽太太的話!如果說有筆生意來了,發大財或者本錢蝕光,都在當時一句話上,而胡某人說要回去跟太太商量一下看。你們說,這樣子怎麼合得攏淘來做大生意?」

  這番編出來的話,把胡太太說得青一陣,紅一陣,心裡又急又悔,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要急!」胡雪岩倒過來安慰她,「事情已經做錯了,懊悔也無用,眼前只有讓他們去笑我,等我上海回來再說。」

  越是如此,越不能讓胡太太安心。夫婦之間為了妾侍,沒有不吵得天翻地覆的,即令丈夫脾氣好,也不能這樣絲毫不帶慍色。其中一定有甚麼花樣!同時芙蓉到底怎麼樣了呢,是知難而退,還是戀戀不捨,也得從丈夫口中討出一個確實資訊來,才好處置。

  總而言之,事情到此地步,由暗而明,便得乾乾淨淨有個了結,如果聽任丈夫從上海回來再辦,且不說夜長夢多,光是這許多日子他心中懷著不滿,就足以使夫婦的感情起變化。

  想到這裡,胡太太認為丈夫的生意雖然要緊,但這件事更顯得緊迫,說不得只好留他下來。

  「你晚幾天走好不好?」她問。

  真是俗語說的「開口見喉嚨」,一聽這話,胡雪岩便看透底蘊,卻明知故問地說:「為啥?」

  「梅玉第一趟出遠門,總要替她多做點衣服。」胡太太這樣托詞,「晚個兩三天走,也不礙吧?」

  「你說不礙就不礙。」胡雪岩隱約提出警告:「不過這幾天當中,你不要替我惹甚麼麻煩,弄得我走不成,那就要了我半條命了。」

  「有啥麻煩?」胡太太想到自己處處落下風,不免怨恨,便發牢騷似地說,「啥麻煩也難不倒你!反正各憑天良就是了。」

  說著,眼圈便有些紅了。性格剛毅的女子,有此軟弱的表示,最易感人,胡雪岩倒覺得心裡酸酸地,一伸手扶著她的肩頭說:「十幾年夫妻,你難道還不曉得我?你有良心,我也有良心,不然我們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日子。」

  想到眼前的日子,胡太太又生警惕,也越覺得留住丈夫是個一點不錯的做法──她的做法是預備請嵇鶴齡出面來談判,能讓步一定讓步。

  胡雪岩只知道她一定會有動作,卻不知道她是打的這個主意。冷靜地想一想,發覺到這重糾紛,主客已經易勢,原來是自己懷著個鬼胎,深怕妻子進一步追究,此刻變成她急自己不急,以逸待勞,看她使出甚麼招數,再來設法破它,也還不遲。

  有此閑豫的心情,而且有了多出來的兩三天功夫,他忽發雅興,特地約嵇鶴齡和裘豐言,白天逛湖,晚上吃「皇飯兒」,吃完上城隍山去看燈。

  裘豐言一諾無辭,嵇鶴齡則辭了逛湖之約,來赴飯局。酒到半酣,話題落到芙蓉身上,一個是異姓手足,一個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有了幾分酒意的胡雪岩想起對付他妻子的手腕,自覺得意,忍不住大談特談。

  就是這天上午,嵇鶴齡已受了胡太太之托,要來調停此事,便落得聽他「自供」;裘豐言卻不知就裡,附和著胡雪岩說:「胡大嫂果然精明,只怕是讀過『妒律』的。」

  胡雪岩沒有聽懂,追問一句:「你說啥?」

  「『妒律』,妒忌之妒,律例之律!」

  「吃了酒又來信口開河,杜撰故事了。」嵇鶴齡笑道:「從未聽說過有此一部律例。」

  「自然是遊戲筆墨,但也不無道理。把大婦的妒心,刻畫得無微不至。」裘豐言笑道:「天下凡想納寵的男子,都當一讀。」

  「那麼,」胡雪岩很感興趣的說,「你倒講講這部妒律,是怎麼回事?」

  「分吏、戶、禮、兵、刑、工,另加『各例』、『督捕律』等,一共八章。有引有判,是絕妙好詞。」

  「你念幾條來聽聽!」

  裘豐言點點頭,喝了口酒,來了一個「響鈴兒」在嘴裡咀嚼得「嘎吱、嘎吱」的響,念念有詞的默誦了一會,忽然笑道:「想起來了,我念兩條你聽,是兵部的軍律:『凡婦見夫人妾房言語,即假借公事,突入沖散,擬坐以「擅闖轅門」律。如止諢擾,不作嗔狀,引例末減,笞五十,免供。判曰:翡翠床前,方調鸚鵡之舌,水晶簾外,忽來獅吼之聲。不徒花上曬衣,未免腹中藏劍!有心心術不端,無心見識不到。』」

  這幾句四六是胡雪岩聽得懂的,「判得好!『花上曬衣』,大煞風景,」他說:「真個該打手心!」

  「再有一種罪名,就不輕了!」裘豐言又拉長了聲調念:「凡婦度與夫正值綢繆之際,忽喚妾起,囑以他事,擬坐以『擅調官軍』律──」

  一句話未完;胡雪岩大笑:「好個『擅調官軍』,應得何罪?」

  「杖一百,發邊遠充軍。」

  「這未免太重。」嵇鶴齡也笑了。

  「你說太重,人家以為『宥以生命,猶為寬曲』。」裘豐言接著念判詞:「酣戰方深,浪子春風一度,金牌忽召,夫人號令三申,既撤白登之圍,詎有黃龍之望?」

  「想想也是。」胡雪岩問道:「像內人那樣,不曉得犯甚麼『律』?」

  裘豐言想了想說:「有這麼一條,『凡婦蓄妾,原非得已,乃自誇賢德,冀人讚美。擬坐現任官輒自立碑律,杖一百。徒三年。』此由『事因情近,名與實違』,『盜名有禁,功令宜遵』!」

  「你不要瞎說!」嵇鶴齡覺得裘豐言的玩笑之談,有礙他的調停之職,所以阻止他再說下去,「我那位弟婦,決不是那種人,她要替雪岩置妾,既非『名與實違』,更不是『盜各』。你說的妒律,全不適用。」

  裘豐言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極其見機,「原是不經之談,」他說,「胡大嫂的賢德,不必自誇,親友無不深知。」

  「『家家有本難念經』──」

  「雪岩!」嵇鶴齡搶著問道:「你那位新寵,如今怎麼樣了?」

  胡雪岩當然沒有騙他的道理,老實答道:「好好在湖州。」

  「還頂著你的姓?」

  「當然。」胡雪岩忽然發覺嵇鶴齡的態度,與自己不盡符合,便問了一句:「大哥,你說我該怎麼辦?」

  「千言並一句,不可因此在家庭中生出意見,否則就是大不幸。」

  「對,對!」裘豐言又在旁邊幫腔,「家和萬事興!雪岩兄鴻運當頭,方興未艾,此時最要得內助的力。」

  胡雪岩把他們兩人一看,笑著說道:「雙拳難敵四手,看樣子我今天說不過你們了。」

  「老裘不是外人。我說老實話,我受託調停,即此可以看出弟婦的賢德。」嵇鶴齡又說:「今天上午,我也拜見了伯母,面奉慈諭,要我以長兄的資格,料理這件『風流官司』。」

  「高堂之命、賢妻之托、長兄之尊,」裘豐言拍掌笑道:「雪岩兄,你可真要唯命是從了。」

  嵇鶴齡趕緊搖手阻止,「不是這話,不是這話!大家都是為雪岩。我先問你的意思,弟婦有句話給我,只要在情理上,一定可以如你的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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