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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芙蓉!」

  「噢──」胡雪岩裝得久已忘卻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場作戲,總也有的。過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問你,你這話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緊了問,「你說啥逢場作戲,過去的事?是不是說這個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麼曉得?」胡雪岩一面這樣說,一面在心裡一個個的數,數她妻子平日往來的親友,誰會知道芙蓉其人?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知道,王有齡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幹而穩重,說甚麼也不會多嘴去告訴胡太太,除非──

  胡雪岩驀然醒悟,王龔兩家同鄉,內眷常有往來,一定是王太太在閒談中洩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從龔太太那裡聽來。

  由於做丈夫的堅決不認,做妻子的也只得暫且拋開。但夫婦倆就此有了心病,這個年也過得不如想像中那麼痛快。

  【第二十一章】

  年初四夜裡「接財神」。胡雪岩因為這一年順利非凡,真像遇見了財神菩薩似地,所以這天夜裡「燒財神紙」,他的心情異常虔誠,照規矩,凡是敬神的儀節,婦女都得回避,胡雪岩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香磕頭,既鮮兄弟,又無兒子,忽然感從中來,覺得身後茫茫,就算財神菩薩垂青,發上幾千萬兩銀子的大財,有何用處。

  等把財神「接」回來,全家在後廳「散福飲胙」,胡老太太倒很高興,胡雪岩卻神情憂鬱,勉強吃了兩杯酒、半碗雞湯面,放下筷子就回臥房去了。

  「怎麼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聲問兒媳婦:「接財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飯辰光,還是有說有笑的,忽然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說了啥?」

  「沒有!我甚麼話也沒有說。」胡太太說,「新年新歲,一家要圖個吉利,我不會跟他淘閒氣的。」

  他婆婆的連連點頭,顯得十分欣慰,「我曉得你賢慧,雪岩有今天,也全虧你。」她撫慰著說,「不過,他外面事情多,應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氣量要放寬來!」

  前面的話都好,最後一句說壞了,胡太太對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氣量已經夠大了!」但話到口邊,到底又咽了下去。

  回到臥房,只見胡雪岩一個人在燈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話,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記著「他外面事多」這句話,心便軟了──也虧他一個赤手空拳,打出這片天下,在家裡,凡事總要讓他。

  於是她問:「你好像沒有吃飯,有紅棗蓮子粥在那裡,要不要吃點甜的?」

  胡雪岩搖搖頭,兩眼依舊望著那盞水晶玻璃的「洋燈」。

  「那末,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岩不耐煩地說,「你睡你的。」

  一片熱心換他的冷氣,胡太太心裡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問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個狐狸精!」

  這一下,只覺得酸味直沖腦門,忍了又忍,噙著眼淚管自己鋪床,而胡雪岩卻發了話。

  「喂!」他說:「我看你要找個婦產醫生去看看!」

  聽這一說,朝太太大為詫異,「為啥?」她問,不敢轉過臉去,怕丈夫發現她的淚痕。

  「為啥?」胡雪岩說,「『屁股後頭光塌塌』,你倒不著急?」

  這是指她未生兒子。胡太太又氣又惱,倏地轉過身來瞪著她丈夫。

  「沒有兒子是犯『七出之條』的。」胡太太瞪了一會,爆出這麼句話來。

  這句話很重,胡雪岩也楞了,「怎麼說得上這話?」他實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閒的女流,卻想不到說出話來比刀口還鋒利。

  「我怎麼不要說?」胡太太微微冷笑著:「生兒育女是兩個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你既然要這樣說,自然是我退讓,你好去另請高明。」

  為來為去為的是芙蓉,胡雪岩聽出因頭,不由得笑了,「你也蠻高明的。」他說:「『先開花,後結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請教請教婦科醫生,配一服『種子調經丸』試試看。」

  胡太太實在厲害,不肯無理取鬧,態度也變得平靜了,但話很扎實,掌握機會,談到要緊關頭上:「試得不靈呢?」她問。

  胡雪岩已具戒心,不敢逞強,「不靈只好不靈,」他帶點委屈的聲音,「命中註定無子,還說點啥?」

  有道是「柔能克剛」,他這兩句彷佛自怨自艾的話,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這一夜夫婦同床異夢,胡太太通前澈後想了一遍,打定了一個主意。

  於是第二天胡老太太問兒子:「你打算那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燈就走。」

  「今天初五,上燈還有八天。」胡老太太說,「也還來得及。」

  「娘!」胡雪岩詫異的問道:「甚麼來得及來不及?」

  胡老太太告訴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岩未走之前,趕回家來。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個水鄉塘棲,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局促,一去就要回來,便犯不著吃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麼不先跟我談?」

  「我也問她,說你曉得不曉得?她說先要我答應了,再告訴你。」

  話是說得禮與理都占到了,而其實不是那麼一回事,每一次歸甯都是夫婦倆先商量好了,方始稟告堂上的,何以這一次例外?同時一接了財神,商場上便得請吃春酒,胡雪岩要趁這幾天大請其客,不能沒有人照料,此刻怎抽得出功夫回娘家?

  他把這一層意思一說,胡老太太答道:「我也提到了。她說你請客是在店裡,用不著她,她也幫不上忙。請幾家親眷吃春酒,日子也定了,就是明天。」

  「豈有此理!」胡雪岩不悅,「怎麼不先告訴我?」

  胡老太太因為已經知道芙蓉的事,覺得兒媳婦受了委屈,不免袒護,所以這時候便「攬是非」,說是她的主意,與胡太太無關。

  看這樣子,胡雪岩認為以少開口為妙,冷笑一聲答道:「隨便她!反正在家裡是她大!」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做娘的自然聽得出來,「這個家也虧得她撐持,」她警告兒子:「你不要以為你在外頭,就沒有人管你,高興怎麼樣就怎麼樣!如果你真的存了這個念頭,將來苦頭有得你吃!」

  知子莫若母,一句話說到胡雪岩心裡,他也頗生警惕,不過事情多想一想也不能無怨,「娘!」他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難道你老人家就不想抱孫子?」

  「我怎麼不想?」胡老太太平靜地說,「這件事我們婆媳已經商量過了。媳婦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我做婆婆的,自然要依從她的打算。」

  「她是怎麼樣打算?」

  「你先不要問。」胡老太太笑道,「總於你有好處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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