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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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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振麟兄,」胡雪巖很率直地說,「萬一出事,洋人可以推託;或者稟請官廳緝捕。那場官司怎麼打?」 「啊!」龔振麟滿頭大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多蒙指點,險險乎犯下大錯。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運,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麼個辦法,還要雪巖兄指點。」龔振麟又說:「這件事恐怕還要請教裘豐翁,他押運過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較熟悉。」 「不須請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勞。」 「那太好了!」龔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巖趕緊還了禮。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迴,他直截了當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說了出來,表示如果龔振麟有用得著的地方,可以幫忙。 「自然要仰仗!」龔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多虧得雪巖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著,龔振麟要人。官場中講交情關係,談到這一點,就是最切實的表示,無奈胡雪巖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謹謝不敏了。 不過,他還是替龔振麟出了一個主意,兩方面的槍枝不妨合在一起運,仍舊請黃撫台下委札,派裘豐言當「押運委員」,跟尤五的聯絡,自然也歸裘豐言負責,駕輕就熟,可保無慮。 這個辦法既省時,又省運費,龔振麟自然依從。兩人越談越投機,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龔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請出堂前,為她磕頭,到了下午又是龔太太攜禮來見。兩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過胡雪巖對龔振麟是「另眼相看」的,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觀色,看出龔振麟這個人的性情,利害重於感情,如俗語所說的「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所以不能與王有齡、尤五、郁四、嵇鶴齡等量齊觀。也因此,他囑咐妻子,與龔家交往要特別當心,禮數不可缺,而有出入關係的話,不可多說,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從龔家惹來一場是非! *** 年三十晚上,祭過祖吃「團圓夜飯」。胡老太太穿著新製的大毛皮襖,高高上坐,看著兒媳,又歡喜、又感慨地說:「我也想不到有今天!雖說祖宗積德,也靠『家和萬事興』,雪巖,你總要記著一句老古話:『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擺在當中。」 大年三十怎麼說到這話,胡雪巖心裏覺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應一聲:「我曉得!」 胡太太不響,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問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巖說,「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歲。」 聽得這話,胡太太便備了幾個精緻的碟子,供胡雪巖宵夜。夫婦倆圍爐小飲,看看房中無人,做妻子的說出一句話來,讓胡雪巖大為驚疑。 「娘說的話,你總聽見了。雪巖,你良心要擺在當中!」 「奇怪了!」胡雪巖說,「我那裏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胡太太說,「一過了年,湖州那個人,叫她走!」 這句話說得胡雪巖心中一跳,鎮靜著裝傻:「你說的是那個?」 「哼!你還要『裝羊』?可見得要把我騙到底。」胡太太說:「要不要我說出名字來?」 「你說嘛!」 「芙蓉!」 「噢——」胡雪巖裝得久已忘卻其事,直到她提起,方始想到的神情,「逢場作戲,總也有的。過去的事了,提她作啥?我問你,你這話聽誰說的?」 「自然有人!」胡太太追緊了問,「你說啥逢場作戲,過去的事?是不是說這個人不在湖州了?」 「在不在湖州,我怎麼曉得?」胡雪巖一面這樣說,一面在心裏一個個的數,數她妻子平日往來的親友,誰會知道芙蓉其人?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人知道,王有齡的太太。但是,王太太能幹而穩重,說甚麼也不會多嘴去告訴胡太太,除非—— 胡雪巖驀然醒悟,王龔兩家同鄉,內眷常有往來,一定是王太太在閒談中洩漏了秘密,而胡太太是從龔太太那裏聽來。 由於做丈夫的堅決不認,做妻子的也只得暫且拋開。但夫婦倆就此有了心病,這個年也過得不如想像中那麼痛快。 ▼第二十一章 年初四夜裏「接財神」。胡雪巖因為這一年順利非凡,真像遇見了財神菩薩似地,所以這天夜裏「燒財神紙」,他的心情異常虔誠,照規矩,凡是敬神的儀節,婦女都得迴避,胡雪巖一個人孤零零地上香磕頭,既鮮兄弟,又無兒子,忽然感從中來,覺得身後茫茫,就算財神菩薩垂青,發上幾千萬兩銀子的大財,有何用處。 等把財神「接」回來,全家在後廳「散福飲胙」,胡老太太倒很高興,胡雪巖卻神情憂鬱,勉強吃了兩杯酒、半碗雞湯麵,放下筷子就回臥房去了。 「怎麼了?」胡老太太很不安地低聲問兒媳婦:「接財神的日子,而且吃夜飯辰光,還是有說有笑的,忽然變成這副樣子,是不是你又跟他說了啥?」 「沒有!我甚麼話也沒有說。」胡太太說,「新年新歲,一家要圖個吉利,我不會跟他淘閒氣的。」 他婆婆的連連點頭,顯得十分欣慰,「我曉得你賢慧,雪巖有今天,也全虧你。」她撫慰著說,「不過,他外面事情多,應酬也是免不了的。你的氣量要放寬來!」 前面的話都好,最後一句說壞了,胡太太對婆婆大起反感,想答一句:「我的氣量已經夠大了!」但話到口邊,到底又嚥了下去。 回到臥房,只見胡雪巖一個人在燈下想心事,胡太太想起婆婆的話,忘掉了那令人不怡的一句,只記著「他外面事多」這句話,心便軟了——也虧他一個赤手空拳,打出這片天下,在家裏,凡事總要讓他。 於是她問:「你好像沒有吃飯,有紅棗蓮子粥在那裏,要不要吃點甜的?」 胡雪巖搖搖頭,兩眼依舊望著那盞水晶玻璃的「洋燈」。 「那末,睡吧!」 「你不要管我!」胡雪巖不耐煩地說,「你睡你的。」 一片熱心換他的冷氣,胡太太心裏很不舒服,「他在想啥?」她暗中自問自答:「自然是想湖州的那個狐狸精!」 這一下,只覺得酸味直衝腦門,忍了又忍,噙著眼淚管自己鋪床,而胡雪巖卻發了話。 「喂!」他說:「我看你要找個婦產醫生去看看!」 聽這一說,朝太太大為詫異,「為啥?」她問,不敢轉過臉去,怕丈夫發現她的淚痕。 「為啥?」胡雪巖說,「『屁股後頭光塌塌』,你倒不著急?」 這是指她未生兒子。胡太太又氣又惱,倏地轉過身來瞪著她丈夫。 「沒有兒子是犯『七出之條』的。」胡太太瞪了一會,爆出這麼句話來。 這句話很重,胡雪巖也楞了,「怎麼說得上這話?」他實在有些困惑,原也知道妻子胸有丘壑,不是等閒的女流,卻想不到說出話來比刀口還鋒利。 「我怎麼不要說?」胡太太微微冷笑著:「生兒育女是兩個人的事,莫非天底下有那等人,只會生女兒,不會生兒子?你既然要這樣說,自然是我退讓,你好去另請高明。」 為來為去為的是芙蓉,胡雪巖聽出因頭,不由得笑了,「你也蠻高明的。」他說:「『先開花,後結果』,我的意思是不妨請教請教婦科醫生,配一服『種子調經丸』試試看。」 胡太太實在厲害,不肯無理取鬧,態度也變得平靜了,但話很紮實,掌握機會,談到要緊關頭上:「試得不靈呢?」她問。 胡雪巖已具戒心,不敢逞強,「不靈只好不靈,」他帶點委屈的聲音,「命中註定無子,還說點啥?」 有道是「柔能克剛」,他這兩句彷彿自怨自艾的話,倒把胡太太的嘴堵住了。這一夜夫婦同床異夢,胡太太通前徹後想了一遍,打定了一個主意。 於是第二天胡老太太問兒子:「你打算那一天到上海去?」 「到上燈就走。」 「今天初五,上燈還有八天。」胡老太太說,「也還來得及。」 「娘!」胡雪巖詫異的問道:「甚麼來得及來不及?」 胡老太太告訴他,胡太太要回娘家,得要算一算日子,趁胡雪巖未走之前,趕回家來。胡太太娘家在杭州附近的一個水鄉塘棲,往返跋涉,也辛苦得很,如果日子侷促,一去就要回來,便犯不著吃這一趟辛苦了。 「那倒奇怪了,她怎麼不先跟我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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