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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這容易得緊,容易得緊!」龔振麟一迭連聲的說,「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敘,請老兄為我先容。」

  「好,好!胡雪岩很愛朋友的,一定會叨擾。」

  「事情就這樣說了。」龔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遜這方面的事,謹遵台命辦理。上頭有甚麼開銷,我要上院請求了才能奉告。」說到這裡,他又放低聲音,作出自己人密訴肺腑的神態,「替黃撫台想想也不得了!一個年過下來,從京裡到本省、將軍、學政那裡,處處打點,沒有三十萬銀子過不了關。真正是『只見和尚吃粥,不見和尚受戒』!」

  聽這口風,便知加的帽子不會小。裘豐言也不多說,回到阜康錢莊跟胡雪岩細談經過,話還未完,劉慶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顯然是有甚麼得意的事要說。

  「胡先生,來了一筆意外的頭寸,過年無論如何不愁了。」他說,「炮局龔老爺要立個摺子,存八萬銀子!」

  這一下裘豐言也得意了。笑著問道:「如何?」

  「你慢高興。」胡雪岩卻有戒慎恐懼之感,對劉慶生說:「這筆頭寸,不算意外,隨時來提,隨時要有,派不著用場。」

  「不!說了的,存三個月,利息隨意。」

  「那倒也罷了!」胡雪岩想了想說,「利息自然從優。這樣,你先打張收條給來人,就說:我馬上去拜會龔老爺,存摺我自己帶去。」

  劉慶生答應著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岩這時才有喜色,躊躇滿志地跟裘豐言表示,這件事得有此結束,是意外地圓滿。因為原來他最顧慮的是「治一經,損一經」,怕因為這件事,把王有齡跟黃撫台的關係搞壞,而照現在看,關係不但未壞,反倒添上一層淵源,豈不可喜?

  「不過,也不能太興頭。」胡雪岩又說,「現在連『買空賣空』都談不到,只能說是『賣空』,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哈德遜那裡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不要緊!你不是說哈德遜答應二十兩一枝?現在有個二兩頭的敷餘在那裡,大不了我白當一次差,二十二兩一枝,總敲得下來。」

  裘豐言這番表白,很夠味道,胡雪岩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後,帶著存摺到炮局去拜訪龔振麟。

  一見面當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機,入座待茶,胡雪岩首先交代了存摺,申明謝意,接著便談王有齡的近況,套到這層關係上,更覺親熱,真正是「一見如故」了。

  「這次裘豐翁上的說帖,多蒙雪岩兄斡旋,體諒苦衷,承情之至。」龔振麟說道:「我已經面稟撫台,撫台亦很欣慰,特地囑我致意。」

  如何致意沒有說,意思是黃宗漢也很見情。胡雪岩矜持地笑了笑,沒有多說甚麼。

  「我雖承乏炮局,對洋務上所知並不多,以後還要請雪岩兄多指教!」

  「不敢當。」胡雪岩急轉直下地問道,「我想請教,跟普魯士人訂的那張合同,不知定在甚麼地方交貨?」

  「定在杭州。」龔振麟答道,「他答應包運的。」

  「振麟兄!由上海過來,路上的情形,你估量過情形沒有?」

  「也曉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經面稟撫台,將來要派兵到邊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緊了。」

  「喔!」龔振麟很注意地問,「你是說江蘇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會看了這批槍,一定會眼紅。」胡雪岩說,「不是我危言聳聽,洋人包運靠不住。」

  龔振麟吸著氣,顯然有所疑懼,望著胡雪岩,半晌說不出話。

  「振麟兄,」胡雪岩很率直地說,「萬一出事,洋人可以推託;或者稟請官廳緝捕。那場官司怎麼打?」

  「啊!」龔振麟滿頭大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多蒙指點,險險乎犯下大錯。合同非修改不可,不能叫洋人包運,他也包不了。」

  「是的!振麟兄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怎麼個辦法,還要雪岩兄指點。」龔振麟又說:「這件事恐怕還要請教裘豐翁,他押運過一趟,路上的情形比較熟悉。」

  「不須請教他。此事我可以效勞。」

  「那太好了!」龔振麟又是一揖。

  胡雪岩趕緊還了禮。到此地步,自不需再作迂回,他直截了當地把跟尤五的交情說了出來,表示如果龔振麟有用得著的地方,可以幫忙。

  「自然要仰仗!」龔振麟喜不可言,感激之情,溢於言表,「多虧得雪岩兄,不然真是不了之事了!」

  接著,龔振麟要人。官場中講交情關係,談到這一點,就是最切實的表示,無奈胡雪岩自己也是人手不足,便只有謹謝不敏了。

  不過,他還是替龔振麟出了一個主意,兩方面的槍枝不妨合在一起運,仍舊請黃撫台下委劄,派裘豐言當「押運委員」,跟尤五的聯絡,自然也歸裘豐言負責,駕輕就熟,可保無慮。

  這個辦法既省時,又省運費,龔振麟自然依從。兩人越談越投機,直到深夜方散。第二天龔振麟又到胡家回拜,硬要把胡老太太請出堂前,為她磕頭,到了下午又是龔太太攜禮來見。兩家很快地成了通家之好。

  不過胡雪岩對龔振麟是「另眼相看」的,這「另眼」不是青眼,他察言觀色,看出龔振麟這個人的性情,利害重於感情,如俗語所說的「有事有人,無事無人」,所以不能與王有齡、尤五、鬱四、嵇鶴齡等量齊觀。也因此,他囑咐妻子,與龔家交往要特別當心,禮數不可缺,而有出入關係的話,不可多說,免得生出是非。

  果然,從龔家惹來一場是非!

  ※※※

  年三十晚上,祭過祖吃「團圓夜飯」。胡老太太穿著新制的大毛皮襖,高高上坐,看著兒媳,又歡喜、又感慨地說:「我也想不到有今天!雖說祖宗積德,也靠『家和萬事興』,雪岩,你總要記著一句老古話:『糟糠之妻不可忘』,良心擺在當中。」

  大年三十怎麼說到這話,胡雪岩心裡覺得不是味道,但只好答應一聲:「我曉得!」

  胡太太不響,照料一家老小吃完,才問她丈夫:「你要不要出去?」

  「不出去!」胡雪岩說,「今天晚上自然在家守歲。」

  聽得這話,胡太太便備了幾個精緻的碟子,供胡雪岩宵夜。夫婦倆圍爐小飲,看看房中無人,做妻子的說出一句話來,讓胡雪岩大為驚疑。

  「娘說的話,你總聽見了。雪岩,你良心要擺在當中!」

  「奇怪了!」胡雪岩說,「我那裡做了對不起你的事?」

  「好!這話是你自己說的。」胡大大說,「一過了年,湖州那個人,叫她走!」

  這句話說得胡雪岩心中一跳,鎮靜著裝傻:「你說的是那個?」

  「哼!你還要『裝羊』?可見得要把我騙到底。」胡太太說:「要不要我說出名字來?」

  「你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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