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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七


  事情就此談定局。實際上等於是裘豐言的事,所以由他去奔走,胡雪巖只是忙自己的事。由於尤五的幫忙和古應春的手腕,上海方面的情形,相當順利,杭州方面亦都「擺平」,到了臘月二十,幾乎諸事就緒,可以騰出功夫來忙過年了。

  就在送灶的那一天,裘豐言興沖沖地到阜康來看胡雪巖,帶來一個好消息,說龔振麟已經跟他開誠佈公談過,那筆洋槍生意,預備雙方合作。

  龔振麟提出來的辦法是,這一批洋槍分做兩張合同,劃出五千枝由哈德遜承售,也就是裘豐言經手,撫台衙門每枝拿二兩銀子作開銷,此外都是裘豐言的好處。

  胡雪巖算了一下,原來每枝槍有十二兩銀子的虛頭,如今只取了一個零數,換句話說,讓出五千枝就是損失了五萬兩銀子。這不是筆小數,龔振麟豈甘拱手讓人?只是為勢所迫,不能不忍痛犧牲,心裏當然記著仇恨,以後俟機報復,自己要替裘豐言擋災,未免太划不來。

  當然,即上了這個說帖,龔振麟不能不敷衍,他自己吃肉,別人喝湯,應該不會介意,照現在這樣,變成剜了他的心頭肉,那就太過分了。但當初已經說過,有好處都歸裘豐言,那麼如今替龔振麟的利益著想,便又是剜裘豐言的心頭肉,怕他會不高興。這樣想,左右為難,覺得這件事做得太輕率了。

  「怎麼回事?」裘豐言見他神色有異,困惑地問。

  「老裘,」胡雪巖試探著說,「恭喜你發筆財!」

  「那都是你挑我的。」裘豐言答道,「這筆好處,當然大家有份,將來聽你分派。」

  這個表示,使得胡雪巖很安慰,只要裘豐言未曾存著「吃獨食」的打算,事情就好辦了。

  「我跟鶴齡決不要!不過,老裘,錢要拿得舒服,燙手的錢不能用。哈德遜的這張合同,大有研究。」胡雪巖想了一下問道,「說實話,老裘,你想用多少錢?」

  這話使人很難回答,裘豐言不解所謂,也不知道能用多少錢,唯有這樣答道:「我說過,歸你分派,你給我多少,就是多少。」

  「是這樣,我不能不從頭說起。」胡雪巖說:「他們讓出五千枝來,就要損失五萬銀子,但是從哈德遜那裏,弄不到這個數目,為啥呢?我算給你聽——」

  說帖上說,照同樣的貨色,每枝只要二十五兩銀子,實際上每枝二十兩,只有五兩銀子的虛頭,所以一共也只有二萬五千銀子的好處,除掉撫台衙門一萬,還剩下一萬五千銀子。

  「一萬五千銀子三股派,」胡雪巖說到這裏,裘豐言自動表示,「每人五千。」

  所望不奢,胡雪巖反倒過意不去,「你忙了一場,五千也太少了,你拿一萬。」他說,「我跟鶴齡不要。」

  「那麼,還有五千呢,莫非送給龔振麟?」

  「不錯,不但這五千送他,還要問他,願意戴多少『帽子』?要這樣,你的錢才不燙手。」

  裘豐言先還不服氣,經過胡雪巖反覆譬解,總算想通了,答應照他的意思跟龔振麟會談。

  當然,這有個說法,說是哈德遜願意每枝槍再減一兩銀子。加上另外的二兩,一共三兩,這就是說每枝槍以二十二兩銀子算。實收是這個數目,如果「上頭還有別的開銷,要加帽子也不妨」。

  一聽這個說法,龔振麟的觀感一變。裘豐言背後有胡雪巖,他是知道的,原來以為胡雪巖太辣手,現在才發覺是「極漂亮」的一個人。

  除了交情以外,當然更要緊的是估量利害關係。龔振麟對胡雪巖一派的勢力,相當瞭解,王有齡已有能員之名,在撫台面前很吃得開,嵇鶴齡也是浙江官場中一塊很響的牌子,而此兩人都倚胡雪巖為「謀主」,此人手腕靈活,足智多謀,尤其不可及的是人人樂為所用。像這樣的人物,有機會可以結交而交臂失之,未免可惜。

  打定了這個主意,龔振麟便對裘豐言這樣表示:「不瞞老兄說,這件事我的處境,實在為難,其中委曲,不必細表。以老兄及胡雪翁的眼力,自然能識得透,言而總之一句話,多蒙情讓,必有所報。」

  這幾句話聽得裘豐言大為舒服,便也很慷慨地說:「交個朋友嘛!無所謂。」

  「是,是!俗語說得一點不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能交得上,一定要交。」龔振麟說:「事完以後,老兄這裏,我另有謝意,至於胡雪翁那裏,我當然也要致敬,想請教老兄,你看我該怎麼辦?」

  「如果你有所饋贈,他是一定不肯收的。」裘豐言說到這裏,靈機一動,「我為老兄設想,有個惠而不費的辦法。」

  「好極了!請指教。」

  「阜康錢莊,你總知道,是杭州錢莊大同行中,響噹噹的字號,老兄大可跟阜康做個往來,也算是捧捧他的場。」

  「這容易得緊,容易得緊!」龔振麟一迭連聲的說,「此外,我想奉屈胡雪翁小敘,請老兄為我先容。」

  「好,好!胡雪巖很愛朋友的,一定會叨擾。」

  「事情就這樣說了。」龔振麟重又回到公事上,「哈德遜這方面的事,謹遵台命辦理。上頭有甚麼開銷,我要上院請求了才能奉告。」說到這裏,他又放低聲音,作出自己人密訴肺腑的神態,「替黃撫台想想也不得了!一個年過下來,從京裏到本省、將軍、學政那裏,處處打點,沒有三十萬銀子過不了關。真正是『只見和尚吃粥,不見和尚受戒』!」

  聽這口風,便知加的帽子不會小。裘豐言也不多說,回到阜康錢莊跟胡雪巖細談經過,話還未完,劉慶生笑嘻嘻地走了進來,顯然是有甚麼得意的事要說。

  「胡先生,來了一筆意外的頭寸,過年無論如何不愁了。」他說,「砲局龔老爺要立個摺子,存八萬銀子!」

  這一下裘豐言也得意了。笑著問道:「如何?」

  「你慢高興。」胡雪巖卻有戒慎恐懼之感,對劉慶生說:「這筆頭寸,不算意外,隨時來提,隨時要有,派不著用場。」

  「不!說了的,存三個月,利息隨意。」

  「那倒也罷了!」胡雪巖想了想說,「利息自然從優。這樣,你先打張收條給來人,就說:我馬上去拜會龔老爺,存摺我自己帶去。」

  劉慶生答應著管自己去料理。胡雪巖這時才有喜色,躊躇滿志地跟裘豐言表示,這件事得有此結束,是意外地圓滿。因為原來他最顧慮的是「治一經,損一經」,怕因為這件事,把王有齡跟黃撫台的關係搞壞,而照現在看,關係不但未壞,反倒添上一層淵源,豈不可喜?

  「不過,也不能太興頭。」胡雪巖又說,「現在連『買空賣空』都談不到,只能說是『賣空』,大包大攬答應了下來,哈德遜那裏還不知道怎麼說呢!」

  「不要緊!你不是說哈德遜答應二十兩一枝?現在有個二兩頭的敷餘在那裏,大不了我白當一次差,二十二兩一枝,總敲得下來。」

  裘豐言這番表白,很夠味道,胡雪巖笑笑拍一拍他的肩。然後,帶著存摺到砲局去拜訪龔振麟。

  一見面當然各道仰慕,十分投機,入座待茶,胡雪巖首先交代了存摺,申明謝意,接著便談王有齡的近況,套到這層關係上,更覺親熱,真正是「一見如故」了。

  「這次裘豐翁上的說帖,多蒙雪巖兄斡旋,體諒苦衷,承情之至。」龔振麟說道:「我已經面稟撫台,撫台亦很欣慰,特地囑我致意。」

  如何致意沒有說,意思是黃宗漢也很見情。胡雪巖矜持地笑了笑,沒有多說甚麼。

  「我雖承乏砲局,對洋務上所知並不多,以後還要請雪巖兄多指教!」

  「不敢當。」胡雪巖急轉直下地問道,「我想請教,跟普魯士人訂的那張合同,不知定在甚麼地方交貨?」

  「定在杭州。」龔振麟答道,「他答應包運的。」

  「振麟兄!由上海過來,路上的情形,你估量過情形沒有?」

  「也曉得不大平靖,所以我已經面稟撫台,將來要派兵到邊境上去接。」

  「能入浙江境界,就不要緊了。」

  「喔!」龔振麟很注意地問,「你是說江蘇那段水路不平靖?」

  「是的。小刀會看了這批槍,一定會眼紅。」胡雪巖說,「不是我危言聳聽,洋人包運靠不住。」

  龔振麟吸著氣,顯然有所疑懼,望著胡雪巖,半晌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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