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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合同上寫的是由船運在浙江邊境交貨。胡雪岩倒弄不明白。這個名叫魯道夫的普魯士人,具何神通?能夠安然通過上海到嘉善的這一段水路?倘或中途出險,不能如約交貨,又將如何?

  細看合同,果然有個絕大的漏洞,這筆買賣,在賣主方面自然有保人──由上海的兩家錢莊承保,但保的是「交貨短少」及「貨樣不符」,又特為規定一樣:「賣方將槍支自外洋運抵上海後,稟請浙江撫台衙門委派委員,即就海關眼同檢驗,須驗得式樣數目相符,始得提領交運。」看起來好像公事認真,完全為了維護買方的利益,實際上是正好為賣方脫卸責任。

  「好刀筆!」在一起細看合約的嵇鶴齡,書生積習,不免憤慨,「公家辦事,就是如此!自作聰明,反上了別人的當。」

  「恐怕不是自作聰明,是故作聰明。」胡雪岩說,「照這個合約來看,賣方只要把洋槍運到上海,在海關經過浙江的委員眼同檢驗,數量式樣相符,賣方就已盡了責任,如果中途遇劫,那就好比當票上的條規:『天災人禍,與典無涉。』保人是不保兵險的。真的鬧將開來,洋人只要說一句:在你們中國地方被搶的。你們自己不能維持地方平靖,與外人甚麼相干?這話駁不倒,還只能捏著鼻子受他的!」

  嵇鶴齡也是才氣橫溢,料事極透的人,聽了胡雪岩的話,連連點頭,嘴角中現出極深沉詭秘的笑容,眼睛不斷眨動,似乎別有深奧的領悟似地。

  「大哥!」胡雪岩問道:「你另有看法?」

  「我是拿你的話,進一步去想。也許是『小人之心』,但是,人家未必是君子,所以我的猜測也不見得不對。」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甚麼呢?胡雪岩有些不耐,催促著說:「大哥!你快說吧,這件事上,也許可以生髮出甚麼辦法來,如今時間不多了,我們得要快動腦筋,快動手。」

  於是嵇鶴齡提綱挈領的只問了一句,胡雪岩就懂了,所問這一句是:「這會不會是個騙局?」

  如果要行騙,根據合約來說,並不是不可能:洋槍運到上海關,浙江所派的委員驗明瞭數目式樣,無不相符,但交運中途,說是遇到劫盜,意外災禍,不負責任。至於是不是真的搶走了洋槍,無可究詰,那就可以造成騙局。

  倘或事先有勾結,浙江的委員虛應故事,數目既不夠,式樣也不符,而以「相符」稟報,及至被劫,亦是無可究詰,這個騙局就更厲害了。

  「我看,」胡雪岩畢竟是商人,遲疑著問道:「這,我看他們不至於如此大膽吧?」

  「哈!」嵇鶴齡冷笑,「你不知官場的齷齪!事實俱在,這合約中有漏洞,人之才智,誰不如我?我們一看就看出來了,他們經過那麼多人看,說是不曾看出來,其誰能信?」

  「是的。」胡雪岩點點頭,轉問出一句極要緊的話:「既然我們看出來了,該怎麼辦?」

  嵇鶴齡笑了,「以你的聰明,何需問我?」他說,「你定策,我看我能不能幫你的忙!」

  胡雪岩覺得嵇鶴齡這個人不失為君子,在這樣異姓手足之親,時不我待之迫,有了機會還不肯出「壞主意」,就算很難得了。

  「辦法當然很多。」胡雪岩想了想說,「光棍不斷財路,只要他們不是行騙,生意仍舊讓他們去做。不過,我覺得黃撫台不作興這樣,我也幫過他好些忙,買洋槍又是我開的路子,現在叫別人去做這筆生意,想想於心不甘。」

  嵇鶴齡聽他的話一腳進、一腳出,便知道他的意思了,反正只要能對他眼前的難關有幫助,他也不願多事,照此宗旨替他設想,覺得有跟龔家父子開個談判的必要。

  「請誰去談判呢?」胡雪岩問,「托你的朋友?」

  「不!這件事你我先都還不便出面,叫裘豐言去!」

  「妙!妙!」胡雪岩撫掌稱善,「我們馬上找他來談。」

  於是就借嵇鶴齡的地方,由瑞雲設爐置酒,教人去請裘豐言。時已深夜,天氣已冷,裘豐言黃昏時分喝得醺醺然,早已上了床,但聽說嵇、胡二人請他圍爐宵夜,立刻披衣起床,冒著凜冽的西北風,興沖沖地趕到嵇家。

  一進門他就把「寒夜客來茶當酒」這句詩改了一下,朗然而吟:「寒夜客來酒當茶!」

  不但嵇鶴齡和胡雪岩相視莞爾,連隔室的瑞雲都笑了,只見小丫頭把門簾一掀,她一手提個酒瓶,一手提把酒壺,揚一揚笑道:「裘老爺,有的是酒,中國酒、外國酒都有,你儘管喝!」

  「多謝如嫂夫人!」裘豐言兜頭一揖,然後接過一瓶白蘭地,拔開塞頭,先就嘴對嘴喝了一口。

  這一下惹得瑞雲又笑,「裘老爺喝酒倒省事,」她說,「用不著備菜!」

  「這話在別處可以這麼說,在府上我就不肯這麼說了。」

  「為甚麼呢?」

  「說了是我的損失。說句不怕人見笑的話,我這幾天想吃府上的響螺跟紅糟雞,想得流涎不止。」

  「那真正是裘老爺的口福,今天正好有這兩樣東西。」瑞雲笑道,「不過,不好意思拿出來待客,因為吃殘了!」

  「怕甚麼,怕甚麼!來到府上,我就像回到捨下,沒有說嫌自己家裡的東西吃殘的。」

  於是瑞雲將現成的菜,辦了一個火鍋、四隻碟子為他們主客三人宵夜,嵇鶴齡一面勸酒,一面為裘豐言談那張購槍合同的毛病。他雖未提到胡雪岩,而有了幾分酒意,並且一向與胡雪岩交好的裘豐言卻很替他不平。

  「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件事非得好好評理不可。」

  「少安毋躁!」嵇鶴齡拉著他的手說,「今天請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個打抱不平的辦法。毛病捉住了,但『沒有金剛鑽,不攬碎瓷器』,龔家父子也不是好相與的人,這件事還得平心靜氣來談。」

  「好,好!」裘豐言喝口酒,夾塊紅糟雞放在口中咀嚼著,含含糊糊地說,「有你們兩位在,沒有我的主意,你們商量,我喝著酒聽。」

  嵇胡兩人對看一眼,都覺得老實人也不易對付,他們原先有過約定,預備一搭一檔,旁敲側擊,讓裘豐言自告奮勇,現在他是「唯君所命」的態度,說話就不能再繞圈子,否則便顯得不夠朋友,所以反覺得為難。

  當然,還是得嵇鶴齡開口,他想了一下看著胡雪岩說:「做倒有個做法,比較厲害,不過盤馬彎弓,不能收立竿見影之效。」

  「不管它!你先說你的。」

  「我想,老裘辦過一回提運洋槍的差使,也可以說是內行,不妨上他一個說帖,就說有英商接頭,願意賣槍給浙江,條件完全跟他們一樣,就是價錢便宜,每支只要二十五兩銀子。看他們怎麼說?」

  「此計大妙!」說不開口的裘豐言,到底忍不住開口,「有此說帖,黃撫台就不能包庇了,不然言官參上一本,朝廷派大員密查,我來出頭,看他如何搪塞?」

  「不至於到此地步。這個說帖一上,龔家父子一定會來找你說話,那時就有得談了。」嵇鶴齡轉眼看著胡雪岩說,「有好處也在年後。」

  裘豐言不明用意,接口又說:「年後就年後,反正不多幾天就過年了。」

  嵇鶴齡聽得這話,慢慢抬眼看著胡雪岩,是徵詢及催促的眼色,意思是讓他對裘豐言有所表白。

  胡雪岩會意,但不想說破真意,因為這對裘豐言無用,此人樣樣都好,就是辦到正事,頭緒不能太多,跟他說了他也許反嫌麻煩,答一句:「長話短說,我記不住那麼多!」豈不是自己找釘子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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