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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於是劉不才到場執行開配的任務。只見檯面已經佈置好了,那張檯子,是專為搖攤用的,紫檀桌子,黃楊木的桌面,比平常方桌大一號,四角用象牙嵌出界線,每一方又用象牙嵌出茶杯大的圓點,莊家一點,對門三點,右方是二,左方是四,左青龍,右白虎,開配照例站立在左上角的三與四之間,那是吉利的「青龍角」。

  等他在青龍角上站定,隨即便有聽差送過一盒籌碼來,籌碼是四寸長的牙籌!上面刻著金字「世載堂龐」四字,作為標識,籌碼共分五種,分別刻著骨牌中「天、地、人、和」的點子,另外還有一種只刻堂名的白籌,自然是最小的碼子。

  劉不才把籌碼定為五等,一千、五百、一百、五十、十兩,等賭客買好籌碼,才是「皇帝」龐二落座,拿起一個明朝成化窯的青花搖缸,「察浪浪,察浪浪」地搖了三下,打開搖缸來看,十二點是四。

  「不錯!『開青龍』!」龐二說著又搖。

  前三下,名為「亮攤」,好供賭客「畫路」,攤路的名堂甚多,大路、小路、葷路、素路,各人相信各人的。到第四下搖過,那才正式開始下注,場面極其熱鬧,劉不才的本事也就要拿出來了。

  搖攤在賭裡面最公平,做下手的一點虧都不吃,而下手押注的花樣也最多,跟牌九一樣,打「角」、打「橫堂」以外,還可以打「大頭」。角與橫堂,下手與莊家各占兩門,所以是一賭一,「大頭」就不同了,雖也是各占兩門,但贏法有差別,二帶麼的大頭,開出「白虎」贏兩倍,開出「進門」算和氣。此外還有「放鷂子」,下手打三門,贏了吃二配三,在錢上是以三賭一,大本錢蔔小利,好像吃虧,但在骰子上,下手占了便宜,贏三門輸一門──當然,偏開不下注的一門,也是有的,那一下三注都吃,全軍皆墨,就變成「放鷂子斷線」了。

  「放鷂子」還是「孤丁」,照吃照配,不傷腦筋,傷腦筋的是改注碼,有的大頭改為孤丁,有的把這門注碼移到另一門,注碼不動,只憑口說,都要開配記住。不該配的配了,自然沒有人說話,不該吃的吃了,便有人提出抗議。賠錢是小事,出了錯便是不夠格,會替龐二丟面子,所以劉不才不敢輕忽,每一注都得注意。

  暗中用心,表面卻很悠閒,等搖缸亮出,該吃的吃進,該配的配多少倍,一一計算清楚,沒有下手說閒話,更不曾起爭執。劉不才不但計算得清楚,而且計算得特別快,莊家不會等得無聊,所以搖起來格外起勁。

  不多時候,二十攤已經搖完,做莊做了一半,龐二才看一看面前的銀票。

  開配手邊,只存籌碼和不足一萬的銀票,滿了一萬,就得擺到莊家面前,名為討口采的「進莊」,其實是防範開配落入自己荷包。劉不才與龐二初交,兼以負有爭取信任的責任,對這些細節,自然特別當心。龐二這時略略點了下,共有十四五迭之多,自己是十萬銀子的本錢,算來贏得也不能說少。

  但後半場的手風就不如前半場了,只見劉不才不斷伸手到他面前取錢,轉眼間,只剩下七迭。而攤路更壞,一缸青龍,一缸白虎,來回地甩,這名為「搖路」,又稱「搖櫓」,週五看准了,一下就在白虎上打了兩萬孤丁,另外在這一門上還有萬把銀子,假如莊家開個二,便得配九萬銀子,雖有三門可吃,為數極微,莊家面前的錢是不夠輸的。

  這是開配的責任,得要提醒莊家,但也有些莊家不愛聽這罄其所有,還不夠配的話,所以劉不才有些躊躇。

  一抬眼恰好看到胡雪岩,不自覺略一皺眉,胡雪岩立刻便拋過一個阻止的眼色來。劉不才警覺了,嘴向莊家面前一努,隨即恢復常態。

  「老劉!」龐二自己當然有個計算,問道:「怎麼樣?」

  這一問當然是問本錢夠不夠?劉不才不能給他洩氣,但也不便大包大攬,說得太肯定,只這樣含含糊糊地說:「開吧!」

  開開來是三,劉不才松了口氣,等吃配完畢,只見龐家的聽差,取了兩張銀票,悄悄往龐二面前一放。他看了看,略有詫異之色,欲言又止地點一點頭,不知是表示會意,還是嘉許。

  「老五!」龐二看著週五說,「你打吧!我添本錢了,再添十萬。」

  說也奇怪,一添本錢,手風便又不同,攤路變幻莫測,專開注碼少的那門。等四十攤搖完,結帳贏了七萬銀子。

  接下來是週五做莊,也要求劉不才替他做開配,二十攤終了,看鐘已是晚上八點,暫停吃飯。趁這空隙,龐二把劉不才找到書房裡,打開抽屜,取出兩個信紂,遞了給他。

  劉不才不肯接,「龐二哥!」他問,「這是啥?」

  「你打開來看。」

  打開第一隻信封,裡面是三張銀票,兩張由阜康錢莊所出,每張五萬,另外還有一張別家錢莊的,數目是五千。

  「老胡很夠朋友,叫我聽差送了十萬銀子給我添本錢,我用不著,不過盛情可感。五千銀子算是采,請你轉交給他。」

  「雪岩不肯收的──」

  「你別管。」龐二打斷他的話說,「只托你轉交就是了。」

  劉不才也是大少爺出身,知道替胡雪岩辭謝,反拂他的意,便收了下來。看第二隻信封,裡面是三萬二千多兩銀子。

  「這是你的一份。」龐二解釋,「原說四六成,我想還是『南北開』的好。」

  劉不才當年豪賭的時候,也很少有一場賭三萬銀子進出的手面,而此時糊裡糊塗的贏了這麼一筆錢,有些不大能信其為真實,因而楞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龐二不免覺得奇怪。他在想,莫非他意有不足?這個疑惑的念頭,一起即滅,那是絕不會有的事!然則必是在想一句甚麼交代的話。這交代,並非道一聲謝,就可以了事的,三萬二千銀子,不是小數目,龐二對自己能給人帶來這麼大的好處,已覺得很得意。當然還想再聽兩句「過癮」的話──大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

  劉不才的感動,不言可知,不過他倒也沒有讓這筆儻來之財,沖昏了頭腦,心想,胡雪岩的意思,是要自己爭取龐二的信任,最好還能叫他見自己的情。現在分到了這筆巨數,就得見人家的情了。再說,賭場裡講究的就是「現錢」兩個字,當時講好四六成比例合夥,就該先出本錢,把身上的三萬銀票交了過去,到此刻來分紅,就毫無愧怍了。雖然龐二是有名的闊少,不在乎此,但人家漂亮,自己也要漂亮,這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不然就成了抱粗腿的篾片,說話的份量,大不相同。

  道理是想通了,要交龐二這個朋友,要替胡雪岩辦事,這筆錢就不能收。不收呢,到底是三萬二千銀子,加上前一天贏的一萬多,要把「敬德堂」恢復起來,本錢也夠了。

  因為出入關係太大,決心可真難下,但此時不容他從容考慮,咬一咬牙在心裡說:銅錢銀子用得光,要想交胡雪岩和龐二這樣的朋友,今後未見得再有機會。

  於是他做出為難而歉然的神色,笑一笑說道:「龐二哥,你出手之闊是有名的,這等於送了我三萬二千銀子。我不收是不識抬舉,收了心裡實在不安。我想這樣,做朋友不在一日。以後無論是在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還有合夥的機會。這筆錢,我存在你這裡。」說著,把那個信封放回龐二面前。

  「你──」龐二搔搔頭皮,「沒有這個道理!我們一筆了一筆,以後再說,無論一起玩,還是幹啥正經,總有你一份就是了。」

  劉不才急忙拱手:「龐二哥說到這話,當我一個朋友,這就盡夠了!來來,吃飯去!」

  一面說,一面走了出去。龐二無可奈何,只好在那個信封上寫了「劉存」二字,藏入抽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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