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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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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注碼」是旁家跟旁家做輸贏,如果統吃統賠,移注改押的人毫無干係,倘或一家配、一家吃,那出入就大了。牌九、搖攤,專有人喜歡移別人的注碼,彼吃此配,贏了莊家贏旁家,雙倍得利,而且還可自詡眼力,是件很得意的事。 但「移注碼」往往會變成鬧意氣,一個移過去,一個移回來,一個再移過去,一個再移回來,每移動一次,就加了雙倍的輸贏,那就賭得「野」了。 現在周五跟龐二就有點鬧意氣的模樣。賭錢失歡,旁人自然要排解,但兩個人都是闊少,銀錢吃虧可以,話上吃不得一句虧,所以要排解也很難,胡雪巖不免有些著急。 就在這龐二爺有些光火,要想說「天門歸下門看」,移周五的注碼時,劉不才搶先一步,開口說道:「龐二哥的話不錯,都是自己人,『書房賭』,小玩玩——」 果然,脾氣暴躁的周五打斷他的話說:「你莊家說的甚麼話?倒要請教,他的話不錯,我的話錯?」 「你的話也不錯。」劉不才神色從容地答道,「龐二哥也不必動注碼了。周五哥有興趣,我做莊的理當奉陪,『外插花』賭一萬銀子好不好?」 說「好」的是裘豐言:「好!這樣子就兩全其美了。」 莊家跟旁家額外「做交易」,誰也不能管,道理上是說得過去的。劉不才花一萬銀子,把面子賣了給兩個人,這一手做得很漂亮,而那一萬銀子,也還不一定會輸。胡雪巖暗暗心許,劉不才在應酬場中,果然有一套。 骰子擲了個七點,周五搶起分在外面的那兩張牌一翻,真是瞪眼了!一張牛頭、一張三六。把他氣得臉色鐵青。 「這叫甚麼?」裘豐言說,「我上次到松江聽來的一句話,叫做『黑鬼子抗洋槍』!」 他是不帶笑容,一本正經地在說,便無調侃的意味,大家都笑,周五也笑了。 這一牌是統吃。那「外插花」的一萬兩銀子,劉不才原可以另外收起,等於賭本已經收回,這一莊變成有贏無輸,但他很漂亮,放在外面,數一下,報個數,是兩萬七,好讓旁家斟量下注。 他這個莊很穩,吃多配少,每把牌都有進賬,推到第三方第三條,照例末條不推,重新洗牌,他卻「放盤」了。 「只有一方牌了!」他說,「我推末條,要打儘快!」 「老兄,」龐二勸他,「『下活』的牌,這一條你還是不推的好!」 「多謝關照!」劉不才說,「推牌九的味道就在這上頭,骰子幫忙,『獨大拎進』!也是常有的。」 「那就試試看!我倒不相信下門會『活抽』。」周五又摸出一把銀票,「莊家有多少?」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周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筆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周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剋一副,不是下活是甚麼?」 「下活是下活,點子太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周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周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著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甚麼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周五,是何尷尬的神色。 但包括龐二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根本就不翻牌,「周五哥!」他說,「不錯,你的一點很值錢。」 說著,他把面前的錢推了出去,臉上帶著平靜自然的笑容,竟像心甘情願地輸給周五,而更像自己贏了周五。 龐二此時對劉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處處偏向著他,「你牌還沒有看!」他提醒他,「真的一點都會趕不上?」 「牌都在外面。」劉不才說,「用不著看了,一點輸一點,」 「我倒不相信。」龐二說著,就動手理牌,從最大的「寶子」理起,找到一張二四,卻找不到「么丁」——既然說是一點輸一點,那末莊家應該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張。 翻出來,可不是「人丁一」?十個紅點,襯得那黑黑的一點格外觸目。極靜的屋子裏,立刻響起一片喧嘩,嘆惜和笑聲、驚異和感嘆,自然聲音最大的是周五。 「來,來,歸我來配!」他把莊家的錢和自己的銀票,都攜到面前,配完了小注,餘下的便是他的盈餘。 「真有這樣的牌!」龐二搖搖頭,「就翻不出一個兩點。」 他替莊家遺憾,甚至引為恨事,劉不才卻若無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這是最後一莊,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過。於是主人招呼到廳上吃宵夜,一面吃一面談,不知不覺又談到劉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厲害。」龐二說,「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張人牌,少一張『釘子』,這點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劉是個角色。」連周五都心服,「跟你賭,輸了也有味道。幾時我們好好賭他一場。」 「何用『幾時』?」龐二接口說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約好了,擾老胡的,後天好了。」 「明天也一樣。」胡雪巖說,「你們約那幾位來玩,我補帖子也一樣。」 「不必,不必!」龐二說道,「後天我請大家吃飯,找幾個朋友來,好好賭他一場。」他特意向劉不才問道:「後天你空不空?」 「那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後天早一點請過來。」龐二又說,「統通請賞光,喜歡玩的玩,不然就吃飯。我新用了一個廚子,做的魚翅還不錯,請大家來品嚐一番。」 「我謝謝了!」王有齡說,「後天我回湖州。」 於是即席約定,除了王有齡以外,後天都赴龐二的約。嵇鶴齡自然也請在內——龐二很佩服他,說一定要請到,特意拜託胡雪巖代為致意。 第二天胡雪巖借了王有齡家請客,依舊是「小玩玩」。兩天下來,劉不才贏了一萬多銀子,大為興奮。胡雪巖卻提醒他,不可因此改變初衷,賭上絕不能成功立業,同時也再一次拜託,務必把龐二籠絡得服服貼貼,然後好相機進言。 「看樣子我們很投緣。」劉不才說,「長線放遠鷂,『火到豬頭爛』——」 「不!」胡雪巖不容如此閒豫,「我要託他的事,很急!三叔,你無論如何,趁明天這個機會,就要把他收服。像昨天那樣子就很好,連我都佩服。不過你今天就不大對了,全副心思放在賭上,誤了正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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