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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劉不才點了點數,一共是四萬銀子。

  「統歸下門看。」週五拿銀票往下門一放,「多下的是我的。」

  這一下大家都緊張了。小牌九是沒有「和氣」的,這一牌,莊家不是由四萬變八萬,就是輸光讓位。從賭到現在,這是最大的一筆輸贏,一進一出不是小數,連龐二都很注意了。

  劉不才聲色不動,把骰子擲了出去,等三門攤牌,上門九點,天門七點,下門天牌配紅九,講好不作天九作一點。

  「你們看,下活嘛!」週五有些色厲內荏的神氣,「一副克一副,不是下活是甚麼?」

  「下活是下活,點子太小了!」龐二說道,「末條常會出怪牌,老五,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有點子就有錢!」週五索性硬到底了,「這副牌再輸,我把牌吃下去。」

  不要說是巨額賭注的本身,引人矚目,光是週五這句可能會搞得無法收場的話,就使得一屋子的人,從坐在賭桌上的到站在旁邊伺候的聽差丫頭,無不大感興味,渴望著看看莊家的那兩張牌,翻出來是甚麼點子?倘或是一張雜七、一張雜五湊成的「無名二」就贏了下門的「天九一」,那時看說了「滿話」的週五,是何尷尬的神色。

  但包括龐二在內,誰也沒有想到,劉不才根本就不翻牌,「週五哥!」他說,「不錯,你的一點很值錢。」

  說著,他把面前的錢推了出去,臉上帶著平靜自然的笑容,竟像心甘情願地輸給週五,而更像自己贏了週五。

  龐二此時對劉不才已大有好感,所以處處偏向著他,「你牌還沒有看!」他提醒他,「真的一點都會趕不上?」

  「牌都在外面。」劉不才說,「用不著看了,一點輸一點,」

  「我倒不相信。」龐二說著,就動手理牌,從最大的「寶子」理起,找到一張二四,卻找不到「麼丁」──既然說是一點輸一點,那末莊家應該是一副「人丁一」;找人牌,果然只有一張。

  翻出來,可不是「人丁一」?十個紅點,襯得那黑黑的一點格外觸目。極靜的屋子裡,立刻響起一片喧嘩,嘆惜和笑聲、驚異和感歎,自然聲音最大的是週五。

  「來,來,歸我來配!」他把莊家的錢和自己的銀票,都攜到面前,配完了小注,餘下的便是他的盈餘。

  「真有這樣的牌!」龐二搖搖頭,「就翻不出一個兩點。」

  他替莊家遺憾,甚至引為恨事,劉不才卻若無其事地,把牌推向高四──這是最後一莊,推完四方,也是平平而過。於是主人招呼到廳上吃宵夜,一面吃一面談,不知不覺又談到劉不才的那副牌。

  「你老兄的眼光真厲害。」龐二說,「一下子就看到了外面少一張人牌,少一張『釘子』,這點道行,倒也不是三年、五年了。」

  「老劉是個角色。」連週五都心服,「跟你賭,輸了也有味道。幾時我們好好賭他一場。」

  「何用『幾時』?」龐二接口說道,「就是明天。」

  「明天不是約好了,擾老胡的,後天好了。」

  「明天也一樣。」胡雪岩說,「你們約那幾位來玩,我補帖子也一樣。」

  「不必,不必!」龐二說道,「後天我請大家吃飯,找幾個朋友來,好好賭他一場。」他特意向劉不才問道:「後天你空不空?」

  「那一天都空。」

  「好的,那你後天早一點請過來。」龐二又說,「統通請賞光,喜歡玩的玩,不然就吃飯。我新用了一個廚子,做的魚翅還不錯,請大家來品嘗一番。」

  「我謝謝了!」王有齡說,「後天我回湖州。」

  於是即席約定,除了王有齡以外,後天都赴龐二的約。嵇鶴齡自然也請在內──龐二很佩服他,說一定要請到,特意拜託胡雪岩代為致意。

  第二天胡雪岩借了王有齡家請客,依舊是「小玩玩」。兩天下來,劉不才贏了一萬多銀子,大為興奮。胡雪岩卻提醒他,不可因此改變初衷,賭上絕不能成功立業,同時也再一次拜託,務必把龐二籠絡得服服貼貼,然後好相機進言。

  「看樣子我們很投緣。」劉不才說,「長線放遠鷂,『火到豬頭爛』──」

  「不!」胡雪岩不容如此閑豫,「我要托他的事,很急!三叔,你無論如何,趁明天這個機會,就要把他收服。像昨天那樣子就很好,連我都佩服。不過你今天就不大對了,全副心思放在賭上,誤了正事。」

  「今天的機會很好,我先弄它幾個,好做賭本。」劉不才不好意思地笑一笑,「以後沒有機會了,你就先放我一馬!」

  「賭本你不必愁。有機會能贏幾個,我自然也沒有反對你,非要你輸的道理,只是你要顧到你去賭的原意。」胡雪岩又重重地說:「做生意就是這樣!處處地方不要忘記自己是為的甚麼!」

  劉不才想了一會,點頭答道:「好!我明天全副精神對付龐二。」

  龐二請客的場面很闊,他家在西湖葛嶺山腳下有一所別墅,請客就請在那裡。十一月的天氣,外面西北風刮得人重裘不暖,但在龐二的別墅中,卻是溫暖如春,在那間背山面湖的溫室中開筵,一共三桌客,身份極雜,但都穿的便衣,也就不容易分得出來了。

  宴是午宴,吃完已經下午兩點,除了少數幾個人以外其餘都是知名的賭客,一散席便商量如何賭法?

  「做主人的搖場攤吧!」

  這個提議,立刻有人附和。龐二喜歡搖攤是出名的,而在這個場合中,最有資格做莊的,自然也是龐二。在他雖有當仁不讓之心,卻不免躊躇,因為缺少一個幫手。

  但轉眼看到劉不才,立即欣然答應:「好的!各位有興致,我就先搖幾十攤。」

  於是除了一桌麻將以外,近二十個人都預備打攤。聽差的準備桌子、座位、賭具,龐二卻把劉不才找到一邊有話說。

  「老劉!我們合夥。我六成,你四成,你看如何?」

  「當然好囉!不過,我先要『靈一靈』市面,我只帶了三萬銀子在身上,場面太大,我要派人回去拿錢。」

  「不必,不必,錢我有。你也不要先拿本錢,等場頭散了再算。只有一件事,請你替我做『開配』。」龐二又說,「我搖攤有個臭脾氣,開配不靈光,我搖起來就沒勁。那天在週五家搖攤,臨時請了位朋友幫忙,我不過出了五個『老寶』,輸不到兩萬銀子,那位開配朋友的手就有些發抖了。不是人家幫我的忙,我不見情,還要說人家,像那位朋友開配,真把我的臉面都丟完了!」

  「我沒有替你做過開配,不過,你的事,自然沒話說。就怕我應付不下來。」

  「你別客氣了。」龐二拱拱手,「捧我小弟的場!承情,承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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