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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於是他把芙蓉所談的情形,扼要談了些,又囑咐了陳世龍幾句話,讓他先去探路。

  陳世龍打聽到了劉不才的住處,一逕就尋上門去,他跟嵇鶴齡一樣,也是租了一家式微世家的餘屋住,不過另外開了個門,敲了兩下,有個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來開門,轉著烏黑的一雙眼珠問道:「你找誰?」

  陳世龍聽胡雪巖談過,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隨即說道:「小兔兒,你三叔呢?」

  「在裏頭。」等陳世龍要踏進去,他卻堵著門不放,「你不要進來,先告訴我,你姓啥?」

  「怎麼?」陳世龍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來討債的?不是,不是!我姓陳,送錢來給你三叔的。」

  小兔兒有些將信將疑,但畢竟還是讓步了。陳世龍一進門就覺得香味撲鼻,不由得嚥了口唾沫,仔細辨一辨味道,是燉火腿的香味。

  「這傢伙,真會享福!」

  一句話未完,看見劉不才的影子,哼著戲踱了出來,身上穿一件舊湖縐棉襖。下面是黑洋縐紮腳褲,兩隻褲腳紮得極其挺括,顯得極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劉三爺!特為來跟你老人家請安。」

  過於謙恭,反成戲謔,劉不才便罵:「去你的,尋甚麼窮開心!」

  「不是這話。」陳世龍答道,「從前叫你劉不才,如今不同了,你變成我的長輩,規矩不能不講。」

  「咦!」劉不才眨著眼說,「我倒沒有想到,忽然爆出來的這麼個晚輩!是怎麼來的,你說來聽聽!」

  「你跟我先生結成親戚,不就是我的長輩?」

  劉不才楞了一下,換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曉得你的先生是那個?反正我最近沒有跟甚麼人結親,謙稱奉璧,蝸居也不足以容大駕,請!」說著將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陳世龍有些發窘,但當然不能翻臉,在平時,翻臉就翻臉,也無所謂,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時還得想辦法讓劉三才取消逐客令。

  於是他儘量裝出自然的笑容,「劉三爺,你真不夠朋友,燉著那麼好吃的東西,一個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說,「你不想在賭場裏見面了?」

  提到賭場,劉三才的氣焰一挫。彼此的交情雖不深,但輸了就顧不到體面、曾有兩三次向陳世龍伸手借過賭本,想起這點情分,也是話柄,他的臉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那壺水不開,偏提那一壺』,你曉得我討厭我那個姪女兒,你偏要拿她來觸我的心境,教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說過算數。如果你留我吃飯,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兒,你來!」陳世龍摸出塊五六錢的碎銀子問道:「你會不會上街買東西?」

  「你要買甚麼?」劉不才問。

  「巷口那家酒店的『紹燒』我吃過,不壞,叫他們送兩斤來,把酒錢帶去給他。」說著,他把銀子塞到小兔兒手裏,「多下的送你買梨膏糖吃!」

  「沒有要你破費的道理!」劉不才趕上來插在他跟小兔兒中間,一隻手到他姪兒手裏去奪銀子,一隻手又推陳世龍,彷彿不讓他給錢似地——這就像下館子搶著惠賬,只拉住了別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樣,完全是「障眼法」。

  結果是那塊碎銀子到了劉不才手裏,卻叫小兔兒到酒店裏去賒賬。從這個行為上,陳世龍看透了他;骨頭硬不到那裏去!他跟芙蓉也決不會決裂。

  「來,來!」劉不才的興致又很好了,把沙鍋蓋一揭,鼻子聞了兩下,得意的笑道:「『走得著,謝雙腳』,你的口福不壞!陳火腿全靠收拾得乾淨,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鉗乾淨。」

  「劉三爺!」陳世龍趁機說道,「你的陳火腿吃不光!我今天來拉攏一樁生意。」

  「生意?」劉不才不信他,「怎麼找到我頭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談?」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訴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陳世龍才道明來意,他說他有個朋友,預備在杭州開一家極大的藥店,知道「劉敬德堂」的名氣,也知道劉不才是行家,特地託他來探問一下,想邀劉不才合夥。

  「合夥?怎麼合法?」劉不才搖著頭說,「別的事都好談,這件事談不攏,我那裏有股本?」

  「你不是有幾張祖傳的藥方子?」

  這話一說出口,劉不才的臉色頓時就很難看了,笑容盡斂,冷冷笑道:「原來是打我這個主意!怪道,我說世界上還有這樣子的好人,不嫌我窮,來邀我合夥!」

  話和神色,都讓陳世龍忍不住心頭火發,「咦!」他也很不客氣地回敬:「怪道叫你劉不才!『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怎見得人家打你那幾張藥方的主意?你曉得人家是怎麼說?」

  「且慢!」劉不才的態度變得受商量了,「我先問一聲,想跟我合夥的是那一個?是不是姓胡的?」

  陳世龍很機警,趁機反問一句:「你見過我那位胡先生沒有?」

  「從來不曾見過。」

  「那我告訴你,」陳世龍既不說破,也不否認,「此人是個候補知縣,在官場中很紅,本人雖不出面,卻有好些差使跟他有關係。他要開藥店也不光是為了做生意,是存心濟世——」

  「好了,好了!」劉不才不屑地,「『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藥店裏掛的這副對子,是啥花樣,難道我還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來賣這種膏藥?」

  「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膏藥,人家這麼告訴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閒話少說,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濟世也好,與我無關。如說要邀我合夥,看中我那幾張祖傳祕方,請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為來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裏,你要曉得,人家並不要你的甚麼寶貝方子!」

  「那——」劉不才愕然,不知這話從何說起了。

  於是陳世龍轉述了合夥的辦法,劉不才的祖傳祕方,當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開,將來開了藥店,請他以股東的身份在店裏坐鎮,這幾張方子上的藥,請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那幾味藥?分量多少?如何炮製?只有他自己知道,何慮祕方洩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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