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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於是他儘量裝出自然的笑容,「劉三爺,你真不夠朋友,燉著那麼好吃的東西,一個人享用,好意思?莫非,」他說,「你不想在賭場裡見面了?」

  提到賭場,劉三才的氣焰一挫。彼此的交情雖不深,但輸了就顧不到體面、曾有兩三次向陳世龍伸手借過賭本,想起這點情分,也是話柄,他的臉板不成了。

  「要怪你自己不知趣!『那壺水不開,偏提那一壺』,你曉得我討厭我那個侄女兒,你偏要拿她來觸我的心境,教人光火不光火?」

  「好了,好了,說過算數。如果你留我吃飯,你出菜,我出酒。小兔兒,你來!」陳世龍摸出塊五六錢的碎銀子問道:「你會不會上街買東西?」

  「你要買甚麼?」劉不才問。

  「巷口那家酒店的『紹燒』我吃過,不壞,叫他們送兩斤來,把酒錢帶去給他。」說著,他把銀子塞到小兔兒子裡,「多下的送你買梨膏糖吃!」

  「沒有要你破費的道理!」劉不才趕上來插在他跟小兔兒中間,一隻手到他侄兒手裡去奪銀子,一隻手又推陳世龍,彷佛不讓他給錢似地──這就像下館子搶著惠帳,只拉住了別人的不管用的左手一樣,完全是「障眼法」。

  結果是那塊碎銀子到了劉不才手裡,卻叫小兔兒到酒店裡去賒帳。從這個行為上,陳世龍看透了他;骨頭硬不到那裡去!他跟芙蓉也決不會決裂。

  「來,來!」劉不才的興致又很好了,把沙鍋蓋一揭,鼻子聞了兩下,得意的笑道:「『走得著,謝雙腳』,你的口福不壞!陳火腿全靠收拾得乾淨,整整搞了一上午,才把上面的毛鉗乾淨。」

  「劉三爺!」陳世龍趁機說道,「你的陳火腿吃不光!我今天來拉攏一樁生意。」

  「生意?」劉不才不信他,「怎麼找到我頭上?跟我有啥生意好談?」

  「自然有!等下我再告訴你。」

  等酒杯一端上手,陳世龍才道明來意,他說他有個朋友,預備在杭州開一家極大的藥店,知道「劉敬德堂」的名氣,也知道劉不才是行家,特地托他來探問一下,想邀劉不才合夥。

  「合夥?怎麼合法?」劉不才搖著頭說,「別的事都好談,這件事談不攏,我那裡有股本?」

  「你不是有幾張祖傳的藥方子?」

  這話一說出口,劉不才的臉色頓時就很難看了,笑容盡斂,冷冷笑道:「原來是打我這個主意!怪道,我說世界上還有這樣子的好人,不嫌我窮,來邀我合夥!」

  話和神色,都讓陳世龍忍不住心頭火發,「咦!」他也很不客氣地回敬:「怪道叫你劉不才!『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怎見得人家打你那幾張藥方的主意?你曉得人家是怎麼說?」

  「且慢!」劉不才的態度變得受商量了,「我先問一聲,想跟我合夥的是那一個?是不是姓胡的?」

  陳世龍很機警,趁機反問一句:「你見過我那位胡先生沒有?」

  「從來不曾見過。」

  「那我告訴你,」陳世龍既不說破,也不否認,「此人是個候補知縣,在官場中很紅,本人雖不出面,卻有好些差使跟他有關係。他要開藥店也不光是為了做生意,是存心濟世──」

  「好了,好了!」劉不才不屑地,「『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藥店裡掛的這副對子,是啥花樣,難道我還不知道?何必到我面前來賣這種膏藥?」

  「不是我在你面前賣膏藥,人家這麼告訴我,我照本宣科,信不信在你!」

  「閒話少說,他做生意也好,存心濟世也好,與我無關。如說要邀我合夥,看中我那幾張祖傳秘方,請他趁早少打主意。」

  「你為來為去是怕方子落在人家手裡,你要曉得,人家並不要你的甚麼寶貝方子!」

  「那──」劉不才愕然,不知這話從何說起了。

  於是陳世龍轉述了合夥的辦法,劉不才的祖傳秘方,當然要用,可是不要求他把方子公開,將來開了藥店,請他以股東的身份在店裡坐鎮,這幾張方子上的藥,請他自己修合。「君臣佐使」是那幾味藥?分量多少?如何炮製?只有他自己知道,何慮秘方洩漏?

  原來人家不是來圖謀自己的秘方,劉不才倒覺得剛才的態度,未免魯莽,因而歉意地點點頭:「這倒還可以談談!」

  「我再告訴你,人家提出來的條件,合情合理,藥歸你去台,價錢由人家來定,你抽成頭。你的藥靈,銷得好,你的成頭就多,你的藥不靈,沒人要,那就對不起,請你帶了你的寶貝方子捲舖蓋!」

  「藥怎麼會不靈?尤其是一種『狗皮膏藥』明朝的一個皇帝,靠了它才生的太子,真正是無價之寶!」

  「吹甚麼牛!」陳世龍笑道:「劉敬德堂的狗皮膏藥,那個不曉得,完全是騙人的東西!」

  「這你就不懂了!老實告訴你,方子是真的,藥太貴重,而合起來交關麻煩,只好馬馬虎虎,效驗當然就差了。這且不去說它!」劉不才把腰挺一挺,雙手靠在桌上,湊近陳世龍,顯得相當認真地說:「這位老朋友說的話很上路,看起來決不是半吊子。他的辦法在我有益無損,可進可退,只要成頭談得攏,我就跟他合夥。」

  「那末你說,你想怎麼抽法?」

  「我先要問一句,價錢為啥要歸他定?應該大家商量商量。」

  「這沒有商量的餘地,因為你想定得高,人家既然為了濟世,自然要定得低。」陳世龍覺得這話說得不好,便又補了一句:「再說,薄利多賣,生意才會好,竹杠把人家敲怕了,不上你的門,藥再好也無用。」

  「這話也對。不過既然薄利,我的成頭要多抽些。」

  陳世龍也很精明,「既然是薄利多賣,你名下的也不會少,怎麼說要多抽?」接著他又自下轉語,「不過,這都好商量,等你們碰了頭,當面再談,一定會談得很投機。」

  劉不才點點頭,用手抓著一塊火腿腳爪在嘴裡啃,同時一雙眼珠骨碌碌地轉著,見得他在心裡有極周詳的盤算,陳世龍也不催他答話,只是冷眼旁觀,看他的神態,打自己的主意。

  「就這樣了!」劉不才把火腿骨頭一丟,使勁擦著手說:「我決定交這個人!小和尚,你說,那天跟他碰頭?事情既然決定了,就不必耽擱,越快越好!」

  看他心思如此活動,陳世龍便進一步逗引他:「劉三爺!你還有甚麼話,自己不便說,我可以替你轉達。你們沒有見面前,你有甚麼難處,我可以替你想辦法,等你們見了面,有話自己談,就沒有我的事了。」

  劉不才原就想開口,聽陳世龍這一說,恰中下懷,當即定一定神答道:「小和尚,承你的好意,我也不必瞞你,我的境況,你是曉得的,他要請我到杭州去跟他合夥,談妥當了,也要我動得成身才行!」

  「我曉得。」陳世龍問道:「你身上有多少債務?」

  「也不過幾百兩銀子。」

  「嗯!」陳世龍又問,「你的侄兒呢?要托人照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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