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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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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睡了!」胡雪巖赤著腳走下地來,「人逢喜事精神爽,還睡甚麼?」 「你看你!」芙蓉著急地說,「磚地上的寒氣,都從腳心鑽進去了,快上床去!」 說著,取了一件薄棉襖披在他身上,推著他在床沿上坐定,替他穿襪子、穿套褲、穿鞋,然後又拉著他站起身來,繫褲帶,穿長袍。 胡雪巖從來沒有這樣為人伺候過,心裏有種異樣的感受,「怪不得叫妾侍!」他不由得自語,「『侍』是這麼個解釋!」 「你在說啥?」芙蓉沒有聽清楚他的話,仰著臉問。 「我說我真的享福了!」胡雪巖又說,「我們談談正經!」 胡雪巖的「正經事」無其數,但與芙蓉相共的只有兩樁,也可以說,只有一樁,胡雪巖要安置她的一叔一弟。 「你兄弟名字叫啥?」 「我小弟是卯年生的,小名就叫小兔兒。」 「今天就去接了他來!你叔叔不會不放吧?」 胡雪巖人情透熟,君子小人的用心,無不深知,劉不才在此刻來說,還不能當他君子,所以胡雪巖以「小人之心」去猜度,怕他會把小兔兒當作奇貨,因而有此一問。 這一問還真是問對了,芙蓉頓有憂色,「說不定!」她委委屈屈地說,「我跟我三叔提過。他說,劉家的骨血,不便,不便——」 芙蓉不知如何措詞,臉脹得通紅,話說出來屈辱了自己,也屈辱了娘家。劉三才的話說得很難聽:「你說你命中註定要做偏房,自己情願,我也沒話說。郁四有勢力,我也搞不過他。不過小兔兒是我們劉家的骨血,你帶到姓胡的那裏,算啥名堂?你自己已經低三下四了,莫非叫你兄弟再去給人家做小跟班?」當時自己氣得要掉眼淚,但也無法去爭,原來打算慢慢再想辦法,此刻胡雪巖先提到,就不知道怎麼說了! 不便甚麼?胡雪巖的心思快,稍微想一想就明白,自然是名分上的事。那好辦!他說:「你們劉家的骨血,自然讓他姓劉。我現在算是姊夫資格,難道就不能管你的同胞骨肉?」 芙蓉怕是自己聽錯了,回想一遍,是聽得清清楚楚,有「姊夫」二字,驚喜感激之餘,卻仍有些不大相信,世界上沒有這樣的好事! 「還有啥難處?你說出來商量。」 這還有甚麼難處?就怕他的話靠不住!芙蓉在要緊關頭上不放鬆,特意問一句,「你說小兔兒叫你『姊夫』?」 「不叫我姊夫叫啥?難道也像你一樣,叫我老爺?」 芙蓉叫「老爺」是官稱,就是正室也如此叫法,身份的差別不顯,小兔兒就不能這麼叫,難得胡雪巖這等寬宏大量,體貼入微,芙蓉真個心滿意足,凝眸含笑,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這番衷情,讓胡雪巖發覺,自己的猜測,完全對了,「這一來,你叔叔該沒話說了吧!」他問。 「當然!」芙蓉的聲音很響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巖先不答她這話,只說:「我想跟你叔叔見個面。你看是我去拜會他,還是請他到我們這裏來?」 「他怕不肯來,你暫時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為胡雪巖打算,「我叔叔,說實在的,能避他還是避開他的好。」 「我倒問你,他對本行生意,到底怎麼樣?」 沒有料到他會提起這句話,而且意義也不明顯,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細細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給她三叔薦到甚麼藥材行去做事。論本事倒還不差,就是銀錢上頭,不能教人放心,將來一定連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這番好意,自己這面又是嫡親的叔叔,也不能說有機會不要,左思右想,十分為難,就越發無話可答了。 「我是說他的本事。對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麼不在行?祖傳的行當,從小看也看會了。」芙蓉說到這裏,突生靈感,「老爺,」她說,「我倒有個主意,不曉得辦不辦得到?」 這個主意是這樣,劉不才手裏有幾張家傳的丸散膏丹的祕方,是根據明朝大內的「宮方」,加以斟酌損益而成,「劉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這幾張方子。生意「倒灶」,清算賬目時,還差七千銀子,有人提議拿這幾張祕方作價了清。劉不才卻是寧願不要店面和生財,要留著那幾張方子,當時他倒是「人窮志不窮」,對債主表示:「劉敬德堂從我手裏敗掉的,自然還要從我手裏恢復。將來『老店新開』,這幾張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開,看來是癡心妄想!」芙蓉說道,「小兔兒倚靠得著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樣吃鴉片,沒出息的事,都做絕了。我做姪女兒的,不管他怎麼對不起我,總沒有眼看他沒飯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過,我也不敢請你替他想辦法,害你受累,豈不是變成我自討苦吃?所以我這樣在想,要勸他把那幾張祕方賣掉。從前有人出過七千銀子,現在不曉得能不能賣到一萬銀子?有一萬銀子,隨他去狂嫖爛賭,總也還有幾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這一萬銀子做做生意,真個安分守己,省吃儉用,變得可以靠得住,那時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這才真正是我們劉家祖上的陰功積德!」 聽她長篇大論說這一套,胡雪巖對芙蓉越發愛中生敬,因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從她的話中,對劉不才又多了一番認識,此人不但有本事,也還有志氣,人雖爛污,只要不抽鴉片,就不是無藥可救。這樣轉著念頭,心中立刻作了個決定——他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很興奮,但一切都要等與劉不才見了面,才能定局,此時還不宜對芙蓉細談實話。 「你的打算真不錯。那幾張祕方值不值一萬銀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來,我一定可以替他賣到這個價錢。這樣子,」胡雪巖說,「今天下午我們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紅裙子去好了!」 向來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紅裙的資格,所以聽得胡雪巖這一說,芙蓉既感激又高興。雖然只有胡太太不在這裏,權且僭越,但總是有面子的事。 不過從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剋夫。這條紅裙穿得穿不得?還得要請教算命先生才能決定。因此,她便不謝,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就在這時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約同至,而且還有不約而同的一件事,都教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點心來。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還比較客氣,阿七則是肆無忌憚,連房幃燕好的話都問得出來,把芙蓉搞得其窘無比。 幸好又來了兩個男客,一個是郁四,一個是陳世龍,這才打斷了阿七的惡謔。 一桌吃過了午飯,男客和女客分做兩起,芙蓉拉著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請教,那條紅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巖邀了郁四在外面廳上坐,有話要談。 談的是劉不才。郁四也正感到這是樁未了之事——遊說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過,願意放她自主,自然不會留難。劉不才那裏,郁四原預備讓他「開價」,只要不是太離譜,一定照辦,不想劉不才的話說得很硬氣:「窮雖窮,還不到賣姪女兒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願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沒話說。不過我也不想認胡家這門親戚。」 「這不像他平日的行為。也不知道他打的甚麼主意?」郁四又說,「事情總要料理清楚,留下個尾巴也討厭,我正要跟你商量,還是得想個辦法,送他一筆錢!」 「四哥,你費心得多了,這件事不必再勞你的神。芙蓉已經跟我仔細談過,」胡雪巖笑道,「他不想認我這門親,我卻非認他不可!」 「怎麼個認法?」陳世龍頗有童心,「劉不才難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麼跟他打交道?」 「我要請你先替我去做個開路先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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