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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這翻衷情,讓胡雪岩發覺,自己的猜測,完全對了,「這一來,你叔叔該沒話說了吧!」他問。

  「當然!」芙蓉的聲音很響亮,「我自己去接我小弟。」

  胡雪岩先不答她這話,只說:「我想跟你叔叔見個面。你看是我去拜會他,還是請他到我們這裡來?」

  「他怕不肯來,你暫時也不必理他。」芙蓉一大半是為胡雪岩打算,「我叔叔,說實在的,能避他還是避開他的好。」

  「我倒問你,他對本行生意,到底怎麼樣?」

  沒有料到他會提起這句話,而且意義也不明顯,芙蓉不知如何作答?細細想一想,才略略猜出他的意思,大概是要給她三叔薦到甚麼藥材行去做事。論本事倒還不差,就是銀錢上頭,不能教人放心,將來一定連累保人。然而人家既有這番好意,自己這面又是嫡親的叔叔,也不能說有機會不要,左恩右想,十分為難,就越發無話可答了。

  「我是說他的本事。對本行是不是在行?」

  「怎麼不在行?祖傳的行當,從小看也看會了。」芙蓉說到這裡,突生靈感,「老爺,」她說,「我倒有個主意,不曉得辦不辦得到?」

  這個主意是這樣,劉不才手裡有幾張家傳的丸散膏丹的秘方,是根據明朝大內的「宮方」,加以斟酌損益而成,「劉敬德堂」的生意,一半要靠這幾張方子。生意「倒灶」,清算帳目時,還差七千銀子,有人提議拿這幾張秘方作價了清。劉不才卻是寧願不要店面和生財,要留著那幾張方子,當時他倒是「人窮志不窮」,對債主表示:「劉敬德堂從我手裡敗掉的,自然還要從我手裡恢復。將來『老店新開』,這幾張方子,我自己要用。」

  「老店新開,看來是癡心妄想!」芙蓉說道,「小兔兒倚靠得著你,我也可以放心了。我三叔,照我看,除掉一樣吃鴉片,沒出息的事,都做絕了。我做侄女兒的,不管他怎麼對不起我,總沒有眼看他沒飯吃,不拉他一把的道理。不過,我也不敢請你替他想辦法,害你受累,豈不是變成我自討苦吃?所以我這樣在想,要勸他把那幾張秘方賣掉。從前有人出過七千銀子,現在不曉得能不能賣到一萬銀子?有一萬銀子,隨他去狂嫖爛賭,總也還有幾年好混,倘或他倒回心向善了,拿這一萬銀子做做生意,真個安分守己,省吃儉用,變得可以靠得住,那時候你也自然肯提拔他。這才真正是我們劉家祖上的陰功積德!」

  聽她長篇大論說這一套,胡雪岩對芙蓉越發愛中生敬,因為她不但明白事理,而且秉性淳厚,再從她的話中,對劉不才又多了一番認識,此人不但有本事,也還有志氣,人雖爛汙,只要不抽鴉片,就不是無藥可救。這樣轉著念頭,心中立刻作了個決定──他對自己的這個決定很興奮,但一切都要等與劉不才見了面,才能定局,此時還不宜對芙蓉細談實話。

  「你的打算真不錯。那幾張秘方值不值一萬銀子,不去管它,只要他肯拿出來,我一定可以替他賣到這個價錢。這樣子,」胡雪岩說,「今天下午我們一道去看你三叔。你穿了紅裙子去好了!」

  向來明媒正娶的正室,才有穿紅裙的資格,所以聽得胡雪岩這一說,芙蓉既感激又高興。雖然只有胡太太不在這裡,權且僭越,但總是有面子的事。

  不過從而一想,又不免犯愁,天生是偏房的命,做了正室,便要克夫。這條紅裙穿得穿不得?還得要請教算命先生才能決定。因此,她便不謝,只含含糊糊地點一點頭。

  就在這時候,阿珠的娘和阿七不約同至,而且還有不約而同的一件事,都教人挑了食盒,送了菜和點心來。相見之下,自然有一番取笑,阿珠的娘還比較客氣,阿七則是肆無忌憚,連房幃燕好的話都問得出來,把芙蓉搞得其窘無比。

  幸好又來了兩個男客,一個是鬱四,一個是陳世龍,這才打斷了阿七的惡謔。

  一桌吃過了午飯,男客和女客分做兩起,芙蓉拉著阿珠的娘和阿七去請教,那條紅裙穿得穿不得?胡雪岩邀了鬱四在外面廳上坐,有話要談。

  談的是劉不才。鬱四也正感到這是樁未了之事──遊說芙蓉,是阿七建的功,何家早就表示過,願意放她自主,自然不會留難。劉不才那裡,郁四原預備讓他「開價」,只要不是太離譜,一定照辦,不想劉不才的話說得很硬氣:「窮雖窮,還不到賣侄女兒的地步。初嫁由父,再嫁由己,她願意做胡家的偏房,我沒話說。不過我也不想認胡家這門親戚。」

  「這不像他平日的行為。也不知道他打的甚麼主意?」鬱四又說,「事情總要料理清楚,留下個尾巴也討厭,我正要跟你商量,還是得想個辦法,送他一筆錢!」

  「四哥,你費心得多了,這件事不必再勞你的神。芙蓉已經跟我仔細談過,」胡雪岩笑道,「他不想認我這門親,我卻非認他不可!」

  「怎麼個認法?」陳世龍頗有童心,「劉不才難惹得很,我倒要看胡先生怎麼跟他打交道?」

  「我要請你先替我去做個開路先鋒!」

  於是他把芙蓉所談的情形,扼要談了些,又囑咐了陳世龍幾句話,讓他先去探路。

  陳世龍打聽到了劉不才的住處,一徑就尋上門去,他跟嵇鶴齡一樣,也是租了一家式微世家的餘屋住,不過另外開了個門,敲了兩下,有個眉清目秀,但十分瘦的孩子來開門,轉著烏黑的一雙眼珠問道:「你找誰?」

  陳世龍聽胡雪岩談過,猜想他必是芙蓉的弟弟,隨即說道:「小兔兒,你三叔呢?」

  「在裡頭。」等陳世龍要踏進去,他卻堵著門不放,「你不要進來,先告訴我,你姓啥?」

  「怎麼?」陳世龍答道,「你怕是我跟你三叔來討債的?不是,不是!我姓陳,送錢來給你三叔的。」

  小兔兒有些將信將疑,但畢竟還是讓步了。陳世龍一進門就覺得香味撲鼻,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仔細辨一辨味道,是燉火腿的香味。

  「這傢伙,真會享福!」

  一句話未完,看見劉不才的影子,哼著戲踱了出來,身上穿一件舊湖縐棉襖。下面是黑洋縐紮腳褲,兩隻褲腳紮得極其挺括,顯得極有精神。

  「小和尚!想不到是你。」

  「劉三爺!特為來跟你老人家請安。」

  過於謙恭,反成戲謔,劉不才便罵:「去你的,尋甚麼窮開心!」

  「不是這話。」陳世龍答道,「從前叫你劉不才,如今不同了,你變成我的長輩,規矩不能不講。」

  「咦!」劉不才眨著眼說,「我倒沒有想到,忽然爆出來的這麼個晚輩!是怎麼來的,你說來聽聽!」

  「你跟我先生結成親戚,不就是我的長輩?」

  劉不才楞了一下,換了副傲慢的神色:「我不曉得你的先生是那個?反正我最近沒有跟甚麼人結親,謙稱奉璧,蝸居也不足以容大駕,請!」說著將手向外一指,竟下了逐客令。

  陳世龍有些發窘,但當然不能翻臉,在平時,翻臉就翻臉,也無所謂,此刻是奉命差遣,不能不忍一忍,同時還得想辦法讓劉三才取消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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