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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是,是!」陳世龍高拱雙手,一揖到地,「是我錯,你不要生氣。」

  這一下搞得阿七無計可施!當前的局面,軟硬兩難,走是走不脫,理又不願理鬱四,只有回轉身坐了下來,把個頭偏向窗外,繃緊了臉不說話。

  「阿七!」鬱四開口了,「算我不對──」

  「本來就是你不對!」阿七倏地轉過身來搶白。

  「是,是!」郁四也學陳世龍,一味遷就,「是我不對,統統是我不對。好了,事情過去了,不必再打攪人家胡老闆,我們走!」

  「走?走到那裡去?」

  「你說嘛!到我那裡,還是到你那裡?」

  「到你那裡?哼,」阿七冷笑道,「你們鬱府上是『高門檻』,我那裡跨得進去?」

  說到這樣酸溜溜的話,那就只是磨功夫的事了,胡雪岩向陳世龍拋個眼色,站起身說:「好了!用不著我們在這裡討厭了!你們先談幾句,等下我送你們入洞房。」

  「啥個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攔,「胡老闆你不要走,我們要把話說說清楚,沒有這樣便當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對面房裡。」胡雪岩說,「你們自己先談,談得攏頂好,談不攏招呼我一聲我就來。郁四嫂你放心,我幫你。」

  這個承諾又是一條無形的繩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動彈不得,除了依舊數落鬱四「沒良心」、「老糊塗」以外,只提出一個條件:要鬱四從今以後,不准女兒上門。

  這如何辦得到?不管鬱四如何軟語商量,阿七只是不允。于是非請胡雪岩來調停不可了。

  聽完究竟,胡雪岩笑著向鬱四說:「這是有意難難你。郁四嫂是講道理的人。」

  這個手法叫做「金鐘罩」,一句話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維她「講道理」,她總不能說「我不講道理」,非要鬱四父女繼絕往來不可,因此,這時候又板著臉不響了。

  「我現在才曉得,郁四嫂氣的不是你,」胡雪岩這樣對鬱四說,「是氣你大小姐。這也難怪郁四嫂,換了我也要氣!想想也實在委屈,照道理,當然要你有個交代,不過說來說去一家人,難道真的要逼你不認女兒?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這樣一個不賢的名聲在外面。這就是山東的俗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裡,彈不得了!』真正有苦說不出!」

  這幾句話,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覺,苦於說不出口,現在聽胡雪岩替她說了出來,那一份令人震栗的痛快,以及天底下畢竟還有個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夾雜在一起,就如一盞熱醋潑在心頭,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一路哭,一路數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訴怨。鬱四雖覺得有些尷尬,心裡卻是一塊石頭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閑豫,應付自然從容,也不說話,只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讓她好擦眼淚。

  擦濕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淚,阿七心裡感激遠多於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岩,站起來福了福:「胡老爺多謝你!費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著轉過臉去向鬱四說道:「好走了,麻煩人家胡老闆好些功夫,還要賴在這裡!」

  「走,走!」鬱四一迭連聲的回答,「我先問你,到那裡?」

  「還到那裡?自然是回家。」

  「對,對!回家,回家!」郁四轉身看著胡雪岩,彷佛千言萬語難開口,最後說了這樣一句:「我們明天再談。」

  一場雷雨,化作春風,胡雪岩心裡異常舒暢,微微笑著,送他們出門。走到店堂,迎面遇著黃儀,胡雪岩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腳。

  「黃先生!」阿七泰然無事,揚一揚招呼,「明朝會。」說著還回眸一笑,洋洋得意的走了。

  ※※※

  湖州之行,三天之內,胡雪岩替自己辦了兩件要緊事。第一件是約妥了黃儀,隨他到杭州去辦筆墨──黃儀改變了心意,一則想到外面去闖闖,二則是覺得跟了胡雪岩這樣的東家,十分夠味,當然也知道這位東家不會薄待,所以薪水酬勞等等,根本不談。

  第二件是進一步贏得了郁四的友誼。郁四自從跟阿七言歸於好,他的頹唐老態,一掃而空,不再談衙門裡辭差的話,家務也不勞胡雪岩再費心,表示自己可以打點精神來料理。胡雪岩要頭寸周轉,除了已經撥付的那一筆以外,另外又調動了五萬兩銀子,讓他帶走。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為你這樣的朋友,傾家蕩產也值得。況且,我相信你一定有辦法。」他這樣對胡雪岩說:「你要頭寸,只要早點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調齊。」

  有了鬱四的十萬銀子和他的那句話,胡雪岩又是雄心萬丈了。他目前最困難的,就是頭寸,在上海堆疊裡的絲,擱煞了他的大部分本錢,阜康錢莊的生意,做得極其熱鬧,已成「大同行」中的「金字招牌」之一,但唯其如此,決不能露絲毫捉襟見時的窘態,而海運局方面,正當新舊交替之際,虧空只能補,不能拉。在這青黃不接的當口,胡雪岩一度想把那批絲,殺價賣掉,雖仍有盈餘,但已有限,費心費力的結果,變成幾乎白忙一場,自是於心不甘,同時也不肯錯過這個機會。左右為難之下,有鬱四的這一臂之力,幫忙幫得大了。

  「四哥!」他興奮地說,「只要你相信我,我包你這筆款子的利息,比放給那個都來得划算。我已經看准了,這十萬銀子,我還要『撲』到洋莊上去。前兩天我在杭州得到消息,兩江總督怡大人,要對洋人不客氣了,這是個難得的機會,一抓住必發大財。不過,機會來了,別人不曉得,我曉得,別人看不准,我看得准。這就是人家做生意,做不過我的地方。」

  說了半天是甚麼機會呢?兩江總督怡良,鬱四倒是曉得的,他是當權的恭親王的老丈人,也算是皇親國戚,如果有甚麼大舉措,朝廷一定會支持他,然而對洋人是如何不客氣?「莫非,」他遲疑地問,「又要跟洋人開仗?」

  「那是不會的──」

  胡雪岩說,他聽到的消息是,因為兩件事,兩江總督怡良對洋人深為不滿,第一,小刀會的劉麗川,有洋人自租界接濟軍火糧食,這是「助逆」而不是「助順」,就算實際上對劉麗川沒有甚麼幫助,朝廷亦難容忍,而況對劉麗川確為一大助力。

  第二是從上海失守以後,「夷稅」也就是按值百抽五計算的關稅,洋人藉口虞亂影響,商務停頓,至今不肯繳納。商務受影響自是難免,如說完全停頓,則是欺人之談。洋商繳納關稅,全靠各國領事代為約束,現在有意不繳,無奈其何!那就只有一個辦法:不跟洋人做生意。

  「租界上的事,官府管不到,再說不跟洋商做生意,難道把銷洋莊的貨色,拋到黃浦江裡?這自然是辦不到的,所以,再退一步說,只有一個辦法,這個辦法也很厲害,內地的絲茶兩項,不准運入租界。這是官府辦得到的事。」

  「我懂了!還是你原來的辦法,」鬱四點點頭說,「那樣子一來,絲茶兩項存貨的行情,一定大漲。這倒是好主意!」

  「自然是好生意。」胡雪岩說,「絲我有了,而且現在也不是時候,收不到貨,茶葉上面,大有腦筋可動,官府做事慢,趁告示沒有出來以前,我還來得及辦貨。此外,我還想開一爿當鋪,開一家藥店,阜康也想在上海設分號──」

  「老胡,」鬱四打斷他的話,「我說一句,怕不中聽,不過我聲明在先,決不是我有啥別的心思,無非提醒你,事情還是你去做,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

  「四哥,我們的交情,你這番表白是多餘的。」

  話雖多餘,不能不先交代,這就是江湖上的「過節」,其實就是鬱四以下要說的話,也近乎多餘,他勸胡雪岩說,一個人本事再大,精力有限,頭緒太多,必有照顧不到的地方。而且他的生意,互相關聯,牽一髮而動全身,一垮下來,不可收拾。不如暫時收斂,穩紮穩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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