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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巖 | 上頁 下頁
一五一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末,胡老闆你先說說看!」她緊接著又聲明,「這不是我主意已經改過,說不說在你,答應不答應在我。」

  「當然。」胡雪巖說,「不要說你那口冤氣不出,就是我旁邊看著的人,心裏也不服氣。無論如何要叫你有面子,爭一口氣——有面子就是爭氣,這話對不對?」

  阿七並不覺得他的話對,但也不明白錯在何處?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說來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賠個罪。怎麼樣?」

  「賠罪?」阿七茫然地問道:「怎麼賠法?」

  「你說要怎麼賠?」胡雪巖說,「總不見得要『吃講茶』吧!」

  「吃講茶」是江湖道上的規矩,有啥「難過」,當面「叫開」,像這種家務事,從沒有吃講茶的規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郁四賠罪,只睜大了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望著胡雪巖發怔。

  「阿七,甚麼賠罪不賠罪,都是假的,一個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給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覺得他這話不無道理,另一方面又覺得他這話或有深意。兩個念頭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雙手按在膝上,低頭垂眼,只見睫毛不住閃動,那副嫻靜的姿態,看起來著實動人。

  她還在細細思量,胡雪巖卻覺得圈子兜得太遠,自己都有些不耐煩,決定揭破謎底,略想一想,他說:「郁四嫂,其實你這口冤氣也算出過了,你剛才左一個『沒良心』,右一個『老糊塗』,罵得狗血噴頭,人家一句口也不開,等於向你賠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氣了。」

  這一說,把阿七說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說:「我是『皇帝背後罵昏君』,他人又不在這裏,怎麼聽得見?」

  「那個說不在這裏?」胡雪巖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來了,再來跟郁四嫂說兩句好話!」

  「噢!」郁四應聲掀簾,略帶窘色,先叫一聲:「阿七!」

  阿七這時才會過意來,「冤家」相見,先就有氣,扭轉身來就走。那知道門外早有埋伏——陳世龍說到張家是假話,一直等在門外,這時笑嘻嘻地說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盤』、『頂油燈』的把戲,都看不到了。」

  於是又是一氣,「你好!」她瞪著眼說,「你也跟他串通了來作弄我!」

  「是,是!」陳世龍高拱雙手,一揖到地,「是我錯,你不要生氣。」

  這一下搞得阿七無計可施!當前的局面,軟硬兩難,走是走不脫,理又不願理郁四,只有回轉身坐了下來,把個頭偏向窗外,繃緊了臉不說話。

  「阿七!」郁四開口了,「算我不對——」

  「本來就是你不對!」阿七倏地轉過身來搶白。

  「是,是!」郁四也學陳世龍,一味遷就,「是我不對,統統是我不對。好了,事情過去了,不必再打攪人家胡老闆,我們走!」

  「走?走到那裏去?」

  「你說嘛!到我那裏,還是到你那裏?」

  「到你那裏?哼,」阿七冷笑道,「你們郁府上是『高門檻』,我那裏跨得進去?」

  說到這樣酸溜溜的話,那就只是磨功夫的事了,胡雪巖向陳世龍拋個眼色,站起身說:「好了!用不著我們在這裏討厭了!你們先談幾句,等下我送你們入洞房。」

  「啥個洞房不洞房?」阿七也起身相攔,「胡老闆你不要走,我們要把話說說清楚,沒有這樣便當的事!」

  「我不走!我就在對面房裏。」胡雪巖說,「你們自己先談,談得攏頂好,談不攏招呼我一聲我就來。郁四嫂你放心,我幫你。」

  這個承諾又是一條無形的繩子,把阿七捆得更加動彈不得,除了依舊數落郁四「沒良心」、「老糊塗」以外,只提出一個條件:要郁四從今以後,不准女兒上門。

  這如何辦得到?不管郁四如何軟語商量,阿七只是不允。於是非請胡雪巖來調停不可了。

  聽完究竟,胡雪巖笑著向郁四說:「這是有意難難你。郁四嫂是講道理的人。」

  這個手法叫做「金鐘罩」,一句話把阿七罩住,人家恭維她「講道理」,她總不能說「我不講道理」,非要郁四父女斷絕往來不可,因此,這時候又板著臉不響了。

  「我現在才曉得,郁四嫂氣的不是你,」胡雪巖這樣對郁四說,「是氣你大小姐。這也難怪郁四嫂,換了我也要氣!想想也實在委屈,照道理,當然要你有個交代,不過說來說去一家人,難道真的要逼你不認女兒?就是你肯,郁四嫂也不肯落這樣一個不賢的名聲在外面。這就是山東的俗話:『一塊豆腐掉在灰堆裏,彈不得了!』真正有苦說不出!」

  這幾句話,直抉阿七心底的衷曲,自己有些感覺,苦於說不出口,現在聽胡雪巖替她說了出來,那一份令人震慄的痛快,以及天底下畢竟還有個知道自己的心的知遇之感,夾雜在一起,就如一盞熱醋潑在心頭,竟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一路哭,一路數落,但已不是吵架,完全是訴怨。郁四雖覺得有些尷尬,心裏卻是一塊石頭落地,知道大事已定。心情閒豫,應付自然從容,也不說話,只從袖中抽出一方手帕遞了過去,讓她好擦眼淚。

  擦濕了一方手帕,收住了眼淚,阿七心裏感激遠多於怨恨,感激的是胡雪巖,站起來福了福:「胡老爺多謝你!費了你好半天的精神。」接著轉過臉去向郁四說道:「好走了,麻煩人家胡老闆好些功夫,還要賴在這裏!」

  「走,走!」郁四一迭連聲的回答,「我先問你,到那裏?」

  「還到那裏?自然是回家。」

  「對,對!回家,回家!」郁四轉身看著胡雪巖,彷彿千言萬語難開口,最後說了這樣一句:「我們明天再談。」

  一場雷雨,化作春風,胡雪巖心裏異常舒暢,微微笑著,送他們出門。走到店堂,迎面遇著黃儀,胡雪巖和他都有意外之感,不由得便站住了腳。

  「黃先生!」阿七泰然無事,揚一揚招呼,「明朝會。」說著還回眸一笑,洋洋得意的走了。

  ***

  湖州之行,三天之內,胡雪巖替自己辦了兩件要緊事。第一件是約妥了黃儀,隨他到杭州去辦筆墨——黃儀改變了心意,一則想到外面去闖闖,二則是覺得跟了胡雪巖這樣的東家,十分夠味,當然也知道這位東家不會薄待,所以薪水酬勞等等,根本不談。

  第二件是進一步贏得了郁四的友誼。郁四自從跟阿七言歸於好,他的頹唐老態,一掃而空,不再談衙門裏辭差的話,家務也不勞胡雪巖再費心,表示自己可以打點精神來料理。胡雪巖要頭寸周轉,除了已經撥付的那一筆以外,另外又調動了五萬兩銀子,讓他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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