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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不是這話。不管你跟郁四哥生甚麼閒氣,我總當你郁四嫂!」

  「我那裡高攀得上他們鬱家?胡老闆,多承你抬舉我,實在對不起,要教你罵一聲『不識抬舉』了!」

  聽她的口風甚緊,胡雪岩不敢造次,一面請她落座,一面向陳世龍使個眼色,暗示他避開。

  「那末,我走了!」陳世龍說,「阿七,明朝會!」

  「慢點。」胡雪岩故意問一句:「你到那裡去?是不是阿珠在等你?」

  這還用思索?當然是實實在在地答應一個:「是!」

  「將來又是個怕老婆的傢伙!」胡雪岩望著陳世龍的背影,輕輕說了句,偷眼看阿七的臉上,是爽然若失的神情,便知自己這番做作不錯。要先把陳世龍的影子從她心裡抹乾淨,再來為鬱四拉攏,事情就容易了。

  「胡老闆!」阿七定定神問道,「不曉得你有啥話要跟我說?請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當。郁四嫂!說句實話,我這趟是專程來看郁四哥的,這麼一把年紀,沒有了一個獨養兒子,你想想可憐不可憐?」

  阿七在恨鬱四,想答一句「可憐不足惜」!話到口邊,覺得刻薄,便忍住了點一點頭。

  「阿虎我沒有見過,他為人怎麼樣?」

  「郁家這位大少爺,憑良心說,總算是難得的好人。」阿七答道,「不比他那個姊姊,眼睛長在額頭上。」

  「是啊,我聽說你跟郁家大小姐不和,有沒有這話?」

  「這話,胡老闆你說對了一半,是她跟我不和!」阿七憤憤地說,「她老子聽了寶貝女兒的話,要跟我分手。分就分,我也不在乎他!」

  「唉!郁四哥糊塗到了極點!」胡雪岩擺出為她大不平的神態,責備鬱四,「你跟了他,算是委屈的,他怎麼得福不知?我先當是你要跟他分手,原來是他自己糊塗,這我非好好說他幾句不可!」

  「那裡是我要跟他分開?」阿七上當了,極力辯白,「我從來都沒有起過這樣的心思。都是他自己,一心還想弄兩個年輕的,人老心不老,不曉得在交甚麼墓庫運!」

  「好!」胡雪岩翹著大拇指說,「郁四嫂,我倒真還看不出,你一片真心,都在郁四哥身上。」

  「哼,有啥用?」阿七黯然搖頭,「好人做不得!教人寒心。」

  「那也不必。人,總要往寬處去想──」

  「是啊!」阿七搶著說道,「我就是這樣想。心思不要太窄,難道『死了殺豬屠,只吃帶毛豬』?我說句不怕難為情的話,離了鬱家,還怕找不著男人?到後來倒看看,究竟是他吃虧,還是我吃虧?」

  這番挾槍帶棒,不成章法的話,看似豁達,其實是擺脫不掉鬱四的影子,胡雪岩覺得自己的成績不錯,把她真正的心意探清楚,便已有了一半的把握了。

  於是他借話搭話地說:「自然是郁四哥吃虧。拿眼前來說,孤苦伶仃,一夜到天亮,睜著眼睛想兒子,那是甚麼味道?」

  他不響,息了一會才說了句:「自作自受!」

  「他是自作自受。不過,你也一樣吃虧!」

  「這──」阿七大搖其頭,「我沒有啥吃虧。」

  「你怎麼不吃虧?」胡雪岩問道,「你今年二十幾?」

  「我──」阿七遲疑了一下,老實答道,「二十七。」

  「女人像朵花,二十三、四歲,就是花到盛時,一上了你現在這年紀,老得就快了。」胡雪岩說,「你想想看,你頂好的那幾年,給了郁四哥,結果到頭一場空,豈不是吃了虧了?」

  聽他這一說,阿七發楞。這番道理,自己從沒有想過,現在讓他一點破,越想越有理,也越想越委屈,不由得就歎了口氣。

  到此地步,胡雪岩不響了,好整以暇地取了個綠皮紅心的「搶柿」慢慢削著皮,靜等阿七發作。

  「胡老闆,我想想實在冤枉!人不是生來就下賤的,說實話,跟郁老頭的時候,我真是有心從良。那曉得你要做好人,人家偏偏不許你做!」說到這裡,阿七一生委屈,似乎都集中在一起爆發開來,顯得異常激動,「就是胡老闆你說的,我一生頂好的幾歲給了他,他聽了女兒的話,硬逼我分手,他這樣子沒良心,那就不要怪我,我也要撕撕他的臉皮。」

  「噢!」胡雪岩很沉著的問:「你怎麼撕法呢?」

  「我啊──,」阿七毅然決然地說了出來,「我做我的『老行當』,我還要頂他的姓,門口掛塊姓鬱的牌子,教人家好尋得著。」

  這倒也厲害!果然如此,鬱四的台就坍了。「阿七,」胡雪岩說,「人總不要走到絕路上去──」

  「是他逼得我這樣子的。」阿七搶著分辯。

  「你這個念頭是剛剛起的。是不是!」

  「是的。」阿七已完全在胡雪岩擺佈之下,有甚麼,說甚麼:「多虧你胡老闆提醒我,想想真是一口冤氣不出。」

  「那就變成是我挑撥是非了。阿七,你要替你想想。」

  「對不起!」阿七滿臉歉疚,「這件事我不能不這麼做。請你胡老闆體諒我!」

  「你無非想出口氣。我另外替你想出氣的辦法,好不好?」

  阿七想了想答道:「那末,胡老闆你先說說看!」她緊接著又聲明,「這不是我主意已經改過,說不說在你,答應不答應在我。」

  「當然。」胡雪岩說,「不要說你那口冤氣不出,就是我旁邊看著的人,心裡也不服氣。無論如何要叫你有面子,爭一口氣──有面子就是爭氣,這話對不對?」

  阿七並不覺得他的話對,但也不明白錯在何處?只含含糊糊地答道:「你先說來看!」

  「我想叫郁四哥替你賠個罪。怎麼樣?」

  「賠罪?」阿七茫然地問道:「怎麼賠法?」

  「你說要怎麼賠?」胡雪岩說,「總不見得要『吃講茶』吧!」

  「吃講茶」是江湖道上的規矩,有啥「難過」,當面「叫開」,像這種家務事,從沒有吃講茶的規矩。但此外阿七也想不出如何叫鬱四賠罪,只睜大了一雙黑多白少的眼睛,望著胡雪岩發怔。

  「阿七,甚麼賠罪不賠罪,都是假的,一個人的感情才是真的。只要郁四哥把真心給了你,也就差不多了!」

  阿七一方面覺得他這話不無道理,另一方面又覺得他這話或有深意。兩個念頭加在一起,得要好好想一想,所以雙手按在膝上,低頭垂眼,只見睫毛不住閃動,那副嫺靜的姿態,看起來著實動人。

  她還在細細思量,胡雪岩卻說得圈子兜得太遠,自己都有些不耐煩,決定揭破謎底,略想一想,他說:「郁四嫂,其實你這口冤氣也算出過了,你剛才左一個『沒良心』,右一個『老糊塗』,罵得狗血噴頭,人家一句口也不開,等於向你賠了罪,你也可以消消氣了。」

  這一說,把阿七說得莫名其妙,好半晌才說:「我是『皇帝背後罵昏君』,他人又不在這裡,怎麼聽得見?」

  「那個說不在這裡?」胡雪岩敲敲板壁:「郁四哥,你可以出來了,再來跟郁四嫂說兩句好話!」

  「噢!」鬱四應聲掀簾,略帶窘色,先叫一聲:「阿七!」

  阿七這時才會過意來,「冤家」相見,先就有氣,扭轉身來就走。那知道門外早有埋伏──陳世龍說到張家是假話,一直等在門外,這時笑嘻嘻地說道:「你走不得!一走,郁四叔『跪算盤』、『頂油燈』的把戲,都看不到了。」

  於是又是一氣,「你好!」她瞪著眼說,「你也跟他串通了來作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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