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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四哥,四哥!」胡雪岩連聲叫喚,「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就這樣解勸著,他半攙半攜地把鬱四扶到裡面,接著阿蘭姐出來拜見──雖是初見,久已聞名,她知道這是自己父親的一個很夠份量的朋友,所以禮數甚恭,好好敷衍了一陣,接著重治酒肴,留客便飯。

  胡雪岩在席間只聽鬱四訴苦,很少說話,一則是要多聽,二則此時也不便深談。等鬱四傾吐了心裡的愁鬱,精神顯得振作了些,他才說道:「四哥,我有幾句心腹話想說。」

  「噢!」鬱四懂了他的意思,「到我錢莊裡去坐。」

  到了聚成錢莊,鬱四那間密室裡沒有第三者,兩人靠在煙榻上,聚首密談,胡雪岩的第一句話是,「四哥,阿七到底是怎麼回事?」

  「唉!」鬱四長歎一聲,又息了好一會才說:「我不曉得從何說起?這件事──」他搖搖頭,又歎口氣。

  察言觀色,這沒有說完的一句話是:這件事我做錯了。有此表示,見得胡雪岩的那句話一針見血!這就用不著再迂回試探了,「四哥,」他開門見山地說:「我替你把阿七弄回來!」

  一聽這話,鬱四仰直了頭看著胡雪岩,彷佛弄不懂他的意思,當他在說笑話──當然不會是笑話!胡雪岩從不說這些笑話的,就算是笑話,他也相信胡雪岩有把笑話變成真事的手段。要考慮的只是自己這方面。

  「難處也很多──」

  「不!」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四哥,你不要管這些個。你說的難處,我都知道,第一、怕阿蘭姐跟阿七不和,第二、怕阿七心裡有氣,故意拿翹。這些都不是難處,包在我身上,安排得妥妥貼貼,只看四哥你自己。如果你一定要唱一齣《馬前潑水》,那就不必再談。否則,一切歸我來辦。你倒說一句看!」

  「有你這樣的好朋友,我還說甚麼?」

  「那就行了,我就要你這一句話,你請躺一躺,我跟世龍說句話,馬上就回來。」

  於是胡雪岩離榻而起,把陳世龍找到,拉至僻處,密密囑咐了一番,等陳世龍領計而去,他才回到原處。

  「四哥,」他說,「我話先說在前面,談到你的家務,只怕我言語太直,你會不會動氣?」

  「這叫甚麼話?你我的交情,那怕你就責備我不是,我也要聽你的。」

  「既然如此,我就老實說了,你那位令嬡,大家都說她厲害得很,可有這話?」

  「有的。」鬱四點點頭,「我也在防她。」

  「至親骨肉,時時刻刻要防備,那就苦了。打開天窗說亮話,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來為去,為兩個錢。我勸你不如趁此機會分家。女兒也得一份,叫她不必再想東想西,豈不爽快嗎?」

  「嗯,嗯!」鬱四慢慢點頭道:「這倒也是個辦法。你再說,你總還有話。」

  「分家也有個分法。」胡雪岩說,「我先要問你,你自己總也有過打算?」

  「我那裡有甚麼打算?阿虎一死,我的心冰涼,恨不得出家做和尚!他們怎麼說,怎麼好,反正我都丟開了,隨他們去搞。不過,」鬱四頓了一頓,顯得有些激動,「小和尚一來,聽說了他的情形。我心裡才高興了些。今天,你路遠迢迢抽出功夫來看我,想想這個世界上也還有些好東西。說句實話,到現在我才稍微有點做人的樂趣。」

  這才真的是肺腑之言,胡雪岩覺得很安慰,也越覺得要替他盡心,「四哥,」他說,「承蒙你看得起我,我倒不能不多事了,索性變得深些。府上的事,要通盤籌畫,麻煩雖多,不能怕事,挺一挺胸,咬一咬牙,把它一起理清楚了,好不好?」

  「好啊!」鬱四很興奮的回答,他自己也盤算過家務,但越想越頭痛,始終鼓不起勇氣來清理這一團亂絲,現在聽胡雪岩這樣說法,先就如釋重負,心裡好過得多。

  「那末,一樣樣地談。我先請問,你衙門裡的差使,將來怎麼樣處置?」

  戶書是世襲的差使,因為手中有一本將全縣田地業主、座落、畝數、賦額記載得明明白白的「魚鱗冊」,這就是世世代代吃著不窮的衣食飯碗。如果阿虎不死,自然歸他承襲父職,現在膝下無子,即令將來有後,要把兒子教養成人,是二三十年後的事。渺焉無憑,作不得那樣不切實際的打算,所以郁四曾經一度想辭差──這是絕少有的事,通常總是有親子則親子承襲,否則就收個螟蛉子,甚至高價頂讓,改姓承襲。此刻當然已不作辭差打算,但究竟應該如何處理?郁四卻一時不得主意。

  遇見胡雪岩,他就懶得去傷腦筋了,直截了當地搖搖頭:「我不曉得。」

  「好,我再請問第二件。」胡雪岩說,「你那令媳,你又如何替她打算?」

  「這件事我最為難!」鬱四放下煙槍,矍然而起,「你想想,今年才十九歲,又沒有兒子。怎麼守法?」

  「她自己的意思呢?」

  「她當然要守。」

  「守節是越守越難。盡有守到四十出頭出了毛病的!四哥,我說句老實話,我們又不是啥書香門第,不妨看開些,再說,為兒子掙座貞節牌坊,還有點意思,沒有兒子,沒有希望,守不守得住,且不去說它,就算守著了一座貞節牌坊,有啥味道?」

  「你說得透澈。我主意定了,還是勸她嫁的好,有合適的人,我把她當女兒嫁出去,好好陪嫁。不過,」鬱四皺眉又說,「萬一她一定要守,怎麼辦?」

  這當然只好成全她的志向,為她在族中選一個侄兒過繼為子,然而將來又如何呢?有郁四在自然沒有話說,倘或三年五載以後,鬱四撒手歸西,則孤兒寡婦,難保不受人欺淩。

  這些難處,胡雪岩早就替他想到了,「憑四哥你在外頭的面子,百年以後,不怕沒有人照應府上。不過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們自己族裡耍出花樣,外人就很難說話了。」胡雪岩先這樣把癥結點明,然後才替他劃策。

  胡雪岩的想法,如果阿虎嫂願意守節,應該有個在鬱四身後可以照料她的人,這個人就是未來的當家。鬱四得找一個年輕、能幹而最要緊的是忠厚的人,收為義子,改姓為鬱,不必頂他的香煙,只是繼承他的世襲差使。此人受恩所須報答于鬱四的,就是將來照應阿虎嫂母子,以及阿七可能為鬱四生下的小兒女。

  這是面面俱到的辦法,郁四完全同意。難題是這個可以「托孤」的人,不容易找,在戶房中,鬱四雖有些得力的幫手,但不是年齡太長,早已生兒育女,不可能做人家的螟蛉,便是雖有本事,人品不佳,有鬱四在,不敢出甚麼花樣,鬱四一死,必定難制,托以孤兒寡婦,會變成羊落虎口。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好在這事也不急,你慢慢留心好了。」

  忽然,鬱四很興奮地欲有所言,但剛抬起身子,便又頹然倒下,搖搖頭自語:「不行!不行!」

  胡雪岩倒有些困惑,想想自己的辦法,沒有甚麼行不通的,隨即問道:「怎麼說不行?」

  「我倒想到一個人。」鬱四慢吞吞地說:「只怕你不肯。」

  這一說胡雪岩才明白就裡,「大概你是看中了世龍?」他問。

  「不錯。」鬱四說,「他是你得力的人,你沒法放手的。」

  「這倒是實話。不過你的事也要緊,果真世龍自己願意,我也不便反對。」

  「那再談吧!」鬱四怕他為難,自己收篷,顧而言他,「你再說說看,我分家的事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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