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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啊呀!」黃儀抓抓頭皮,作出那萬分傷腦筋的神氣,「聽這話,生氣生得大了。七阿姐,我替你賠罪,你千萬不要生氣。」

  聽他這樣說,阿七不好意思了,把臉色放緩和了說:「沒有。我生甚麼氣。」

  「真的不生氣?」黃儀帶著些逗弄的意味:「真的不生氣,你就笑一笑。」

  這怎麼笑得出?阿七覺得這個人,頗為難纏。定睛一看,只見黃儀的一雙色眼瞪在自己胸前,恍然大悟,原來這傢伙不懷好意!想起他的可惡,阿七決定要請他吃點苦頭。

  這樣一轉念,便先浮起一陣報復的快意,心境開朗,不覺嫣然一笑,秋波流轉,站起身來,走了幾步,回身斜睨著黃儀,欲語不語地,真有煙視媚行之致。

  黃儀心裏癢得彷彿有十七八隻小手在搔抓似地,他原來的盤算,就是挺身自代,既替陳世龍解了圍,自己又撿了個便宜,所以一上來不惜言語開罪,好叫她對陳世龍先死了心,然後用「潘驢鄧小閒」的「小」字訣,來叫她化嗔為喜。自己估量,這是著實要費一番精神的事,不想收功如此之速,因有喜出望外之感。

  「七阿姐,」他開始挑逗,「我聽世龍說過,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寂寞得很。可有這話?」

  「是啊!」阿七把眼望著別處,似乎不好意思正視黃儀,「不然我還不會來尋陳世龍。」

  「你現在就尋著他也沒用了。陳世龍得新忘舊,一片心都在張家的阿珠小姐身上。」

  聽得這話,阿七的妒心又起,冷笑說道:「哼,阿珠我也見過,黃毛丫頭也叫『小姐』了,真正氣數!」

  「這都不去說它了,提起來你不開心。阿七姊,」黃儀試探著問,「你住那裏?」

  「就住郁老頭原來住的地方。現在是我一個人。」

  「怪不得!一個住是太寂寞了些。」黃儀說道,「用個小大姐陪陪你嘛!」

  「有一個。」阿七答道,「笨得像牛,蠢得像豬,一吃過夜飯就要打瞌盹,上了床像死人一樣。」

  「這樣子,夜裏就寂寞了。也沒有人來看看你?」

  「有那個?鬼都沒有得上門。」

  「那麼,」黃儀涎著臉說:「我來做『鬼』好不好?」

  「這,這叫甚麼話?」

  「你說鬼都沒得上門,我就做『鬼』上你的門!」

  「啊唷!」阿七雙手環抱在胸前,作出不勝戰慄的樣子,「你來嘛就來!啥叫『做鬼上門』,說得人嚇兮兮地!」

  這副神態雖是做作,卻也可喜,而黃儀特感會心的是,她那第一句話,認為無意流露,最見真情,只要能夠上門,像她這種出身,自然不愁不能入幕。

  心裏這麼在想,手上就隨便了,「不要嚇,不要嚇!」他很自然的拉住了她的手:「說說笑笑。」

  阿七凝睇含笑,像是心裏有甚麼不易為人知的高興事在想,突然間,將手一奪,懍然說道:「不要動手動腳!」說著還轉臉望了一下。

  這在黃儀又有會心了,「動手動腳」不要緊,就怕讓人看見。那容易!「怎麼搞的呢?叫學生子去買點心,到現在還不來?」他這樣自言自語著,奔了出去。

  間壁的陳世龍卻不免詫異,不懂阿七是甚麼意思?莫非真個孤衾難耐,有意接受黃儀的勾引?他想仔細看一看阿七的表情,無奈她背著身子,正朝窗外在望。就這時候,聽得黃儀的腳步聲,接著是關門聲和落閂聲。原來如此!陳世龍心想,黃儀心也太急了些,這下真有場「隔壁戲」好看了。

  「你看我這地方怎麼樣?」黃儀走回來笑嘻嘻地說,「一門關緊,連隻蒼蠅都飛不進來。」

  「我曉得了!」阿七慢慢點著頭,伸出一隻用鳳仙花染紅了指甲的食指,指指戳戳地說:「你好壞!」

  「壞!怎麼壞法?」

  「問你自己啊!」

  「我倒不曉得。」黃儀又拉住了她的手,涎著臉說:「你倒說給我聽聽。」

  「何必我說?」阿七把眼睛望著別處,「說出來就沒有意思了。」

  「對,說出來沒意思。只要心裏有數就是。」

  一面說,一面把臉湊過去聞她。阿七只把臉往側面仰了仰。但一雙手被他拉著,就躲也躲不遠,到底讓他聞到了。

  「好香!」黃儀仰臉閉眼,向空嗅了兩下,同時一隻手從她膀子上慢慢摸了上去。

  他還在不勝陶醉,陳世龍卻在替他擔心了。因為阿七已經變態,眼睛漸漸睜圓,眉毛漸漸上豎,嘴巴漸漸閉緊,最後揚起她那隻多肉的手,使勁一掌,打在黃儀臉上。

  「啊!」黃儀大喊一聲,睜開眼來,看到阿七的臉色,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為甚麼打我?」他捂著臉問。

  「打你個調戲良家婦女!」阿七很沉著地說。

  「你!」黃儀像打雷似地暴喝一聲,跳腳罵道:「你個臭婊子——」

  一聲沒有罵完,臉上又著了一掌,這時才顯出阿七的潑辣,搶步過去,從桌上拿起把剪刀揚起來,咬牙切齒地罵:「你嘴裏再不乾不淨,我一剪刀扎出你的眼烏珠!」

  不得了!陳世龍大為著急,要出人命了。幸好黃儀識趣,窘笑著說,「何必呢!這樣子認真。早曉得你開不起玩笑,那個孫子忘八蛋跟你囉嗦!」

  「哼!」阿七把剪刀往桌上一拋,板著臉叱斥:「走!開門。我要走了。」

  黃儀一言不發,乖乖地去開了門,放阿七走路。

  這一下陳世龍卻受罪了,使盡吃奶的力氣,才能把笑聲憋住,直到黃儀走得遠了,他才掩著嘴,溜了出來,急急忙忙奔到後面的廢園中,捧著肚子,縱聲大笑。

  如果照以前的脾氣,陳世龍一定會把黃儀的這個笑話,散佈出去,自從跟了胡雪巖,學到了許多人情世故,瞭解這必成黃儀深諱之事,不但不能講出去,最好連黃儀面前,都要裝作不知其事。不然便要遭忌,俗語說的「是非只為多開口」,正指此而言。

  然而難題仍未解決,阿七仍舊會來,看她號為「水晶」,表裏通明,好像胸無城府,想不到撒潑放刁,也絕得很,那條「煙熏鼠穴」之計,十分厲害,不能聽其自然。

  這樣就還是只好跟黃儀去商量。他特別謹慎,怕自己臉上的神色有異,也怕黃儀的心情還未能平貼,當時便不去找他,一個人出後門尋朋友一起吃晚飯,回到絲行,才踱到黃儀那裏「打聽消息」。

  「怎麼樣?」他裝得若無其事地,「你是怎麼把她弄走的?」

  「我告訴她,你跟阿珠的親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責任。勸她以後不要來找你的麻煩。」

  「她怎麼說?」

  「這個女人,壞得很!」黃儀恨恨地說,「她說有甚麼私房錢,託你替她放息。又說,要抽回本錢,最好跟你見個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賤貨!沒有男人不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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