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一四六


  然而難題仍未解決,阿七仍舊會來,看她號為「水晶」,表裡通明,好像胸無城府,想不到撒潑放刁,也絕得很,那條「煙熏鼠穴」之計,十分厲害,不能聽其自然。

  這樣就還是只好跟黃儀去商量。他特別謹慎,怕自己臉上的神色有異,也怕黃儀的心情還未能平貼,當時便不去找他,一個人出後門尋朋友一起吃晚飯,回到絲行,才踱到黃儀那裡「打聽消息」。

  「怎麼樣?」他裝得若無其事地,「你是怎麼把她弄走的?」

  「我告訴她,你跟阿珠的親事,是我做的媒,我有責任。勸她以後不要來找你的麻煩。」

  「她怎麼說?」

  「這個女人,壞得很!」黃儀恨恨地說,「她說有甚麼私房錢,托你替她放息。又說,要抽回本錢,最好跟你見個面。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一句話:賤貨!沒有男人不過門。」

  聽他此刻的話,想起他當時咆哮如虎,而結果如喪家之狗的神情,前後映照,使得陳世龍的肚腸根癢不可當,差點又笑出聲來。

  「事情真麻煩了!」黃儀又說,語氣倒是平靜了,見得他已好好想過,「現在已經不是躲的事。」

  「怎麼呢?」

  「她到大經來尋你,有我在,總可以把她擋回去。就怕她不來,到處去放謠言,說你欠了她的錢,避不見面,逼得你非出面跟她理論不可。」黃儀抬眼望道,「你想這個女人壞不壞?」

  照阿七的為人,還不至於這麼壞!不過她如纏住不放,而自己又始終避不見面,怨恨交加,像她這樣的女人就很難說了!因此,陳世龍吸著氣,搓著手,顯得頗為不安。

  「好好一頭親事,不要壞在她手裡!她現在逼得你沒路走,世龍!你要早點想辦法。」

  「是啊!我現在不就是在向黃先生討教?」

  黃儀點點頭,一雙眼睛突然變得深沉,沉思了好一會,才慢吞吞地開口:「辦法是有一個。『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要想一勞永逸,唯有這條路好走。」

  看樣子是極狠的一著,陳世龍催他:「黃先生,你說,是怎麼一條路?」

  「聽說你跟縣衙門的刑名師爺很熟?」

  「熟也不太熟。不過打著胡先生的旗號去,可以說得上話。」

  「這就行了!」黃儀很輕鬆地,「阿七不是本地人,原籍高郵。你去托刑名師爺弄張牌票出來,轉她個『流娼』的罪名,遞解回籍,滾她拉塊媽媽咸鴨蛋!」

  想不到是如此一計,實在太狠毒了一些,陳世龍心裡暗暗吃驚,原來黃儀是這麼一個人!以後共事,倒要好好防他。

  「怎麼樣?」黃儀催問:「我是為你設想,非如此不足以放心!」

  「是,是!我知道黃先生完全是為我。不過,」陳世龍亦頗多急智,把這重公案扯到了鬱四身上,「其中礙著郁四叔,旁人不知道是我們出的花樣,只當郁四叔放不過這樣一個人,傳到江湖上,郁四叔的聲名不好聽。」

  「那不要緊。」黃儀拍著胸說,「郁四叔問起來,我替你一力承當。」

  就表面看,黃儀這樣夠朋友,再不領情受教,就變成半吊子了。陳世龍十分機警,用欣然的語氣答道:「黃先生這樣子幫我的忙,還有甚麼說?我明天就去辦。」

  這當然是敷衍,陳世龍決不會照他的話去做的。一個人靜下來想想,原意托黃儀幫忙,誰知越幫越忙,反倒額外添了些麻煩。所以心中甚為不快,早早上床睡了。

  【第十七章】

  剛睡下不久,小徒弟來敲門,送來一封夜班航船剛剛帶到的信,信是胡雪岩寄來的,拆開一看,寥寥數語,只說得知鬱四有傷子之痛,深為惦念,特地抽空,專程到湖州來一趟,慰唁郁四,發信以後,即日下船。

  這一下,陳世龍的愁懷盡去,有胡雪岩到,凡事都不礙了。一覺好睡,第二天一早,悄悄到碼頭上去等,等到十點多鐘,將胡雪岩等到了。

  泊舟下碇,搭好跳板,陳世龍先到船上,笑嘻嘻叫過一聲:「胡先生!」接著又說,「沒有想到胡先生會來,真是太好了。」

  聽他這樣說法,便知自己這一趟適逢其會,有甚麼事要自己來料理,胡雪岩便點點頭說:「我是包了一隻船來的,只有三天的功夫。來,你坐下來,我們先細談一談。」

  這一談便長了,由鬱四喪子談到他的家務,由阿七談到自己的麻煩,由自己又談到黃儀。自然,也談到鬱四盡釋前嫌,替自己出面辦喜事,如何會親送聘金,以及阿珠的娘要替女兒辦嫁妝,婚期得延到明年。結語是:「我一切都要請胡先生來作主。」

  「想不到我一走,出了這麼多花樣!」胡雪岩緊皺著眉,想了好半天才開口:「你的喜事,怎麼樣都可以,慢慢再說。你郁四叔搞成這樣子,倒有些傷腦筋了。他的大小姐我沒有見過,你看她為人如何?天性厚不厚?」

  「阿蘭姐的精明強幹,早就有名的。天性呢,」陳世龍出語很謹慎,「自然不會太薄,郁四叔只有這麼一個女兒。」

  「現在是唯一的親骨肉了!我想,她不會不孝順,也不敢不孝順。」

  最後一句話,驟然難以索解,細想一想,才察出這句話中的份量,如果阿蘭姐敢於不孝順老父,胡雪岩以父執的資格,一定會出來說話。至少限度,他會勸鬱四,一個沙殼子都不要給阿蘭姐,「嫁出的女兒潑出的水」,阿蘭姐在娘家硬爭是爭不到財產的。

  「胡先生,」陳世龍忽有靈感,「你何不幫郁四叔把家務料理一下子?」

  胡雪岩沉吟不語,顯然是覺得陳世龍的提議,不無考慮的餘地。照他的性情,以及與鬱四的交情來說,不能不管這樁閒事,只是不管則已,一管就要弄得漂漂亮亮,三天的功夫來不及,就算再加一兩天,未見得能料理清楚,而上海、杭州的事卻要耽誤,變成「駝子跌觔鬥,兩頭落空」,不智之至。

  「還有,」陳世龍又說,帶些愁眉苦臉地,「阿七是個麻煩!從前我不怕她,隨她怎麼好了!現在我不能跟她一起在爛泥塘裡滾。胡先生,你看我該怎麼辦?」

  這就是「混市面」的人的苦衷!人之好善,誰不如我?略有身價,總想力爭上游,成為衣冠中人,但雖出淤泥,要想不染卻甚難,因為過去的關係,拉拉扯扯,自己愛惜羽毛不肯在爛泥塘裡一起打滾,無奈別人死拉住不放,結果依舊同流合污。胡雪岩對這一點十分清楚,當然要替陳世龍想辦法。

  鬱四的家務是個難題,陳世龍的麻煩又是一個難題,兩個難題加在一起,反激出胡雪岩的靈感,站起身來說:「走!我們上岸。」

  看他欣然有得的神情,陳世龍知道他又要出「奇計」了,便笑嘻嘻地問道:「胡先生,你一定又有啥人家想不到的主意,好不好先講給我聽聽?」

  「沒有啥不好講的。」胡雪岩說,「我想叫阿七『船並老碼頭』。」

  陳世龍一楞,再細想一想,不由得衷心欽服,郁四少不得阿七,是他早就深知的。現在硬生生的拆散,完全是阿蘭姐夫婦在搗鬼。倘能破鏡重圓,且不說阿七這方面,起碼鬱四的心情,就不會這麼頹喪。當然,自己的麻煩,就此煙消雲散,更不在話下。

  「胡先生!真正是,有時候我們看事情總不夠透澈,自己不曉得甚麼道理?現在我懂了,差的就是那一層紙,一個指頭可以戳破的,我們就是看不到!」

  「你不要恭維我。事情成不成,還不曉得。等我先去探探口氣。」胡雪岩說,「先去看你郁四叔。」

  於是陳世龍上岸,在碼頭上雇了兩乘轎子,一直抬到鬱四家。陳世龍先下轎,一直奔了進去,只見鬱四一個人在喝悶酒,叫應一聲,接下來說:「胡先生來了!」

  鬱四頓有驚喜之色,「在那裡?」他站起身問。

  「從船上下來,就到這裡,他是專程來看四叔的。」

  正說到這裡,胡雪岩已經走進二門,鬱四急忙迎了上去,執手相看,似乎都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好半天,胡雪岩才說了句:「四哥,你不要難過!」

  不說還好,一說正說到鬱四傷心之處,眼淚簌簌地流個不住,頓足哭道:「做人真沒有意思!」接著又哽哽咽咽,斷斷續續地說,不逢知己,連痛哭一場都不能夠。自己有多少心事,無人可訴,這份苦楚,一時也說不盡。如今交代了胡雪岩,便要辭掉衙門裡的差使,找個清靜地方去吃素念佛,了此餘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