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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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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龍實在不知道他葫蘆裏賣的甚麼藥?好在有了這塊擋箭牌,諸事無礙,寬心一放。當時便住入他丈母娘替他佈置的臥室。略略睡了片刻,復又出門去向郁四叔道謝,陪著他說了些閒話,再到張家,阿珠的娘對他是越發親熱了,但也像是越發客氣了。 「我住到行裏去了。」他這樣告訴她,不說任何原因。 「原該這樣。」阿珠的娘當然高興,「以後你每天回家來吃飯,行裏的伙食也還好,不過總沒有在家裏吃得舒服。」 他們這樣在談,阿珠一直躲在自己的屋中,她有許多話要問陳世龍,只是越來越覺得不好意思。陳世龍也是一樣,不便闖進屋去,只不住遙望雪白紙窗中的一盞明燈、一條黑影,看看已無話可說,起身告辭,阿珠的娘沒有留他,也沒有提到阿珠,讓他怏怏然地離去。 陳世龍一路走,一路在想。覺得他丈母娘彷彿有把他與阿珠隔絕開來的意思?這是為了甚麼?費人猜疑。當然,他不願往不好的地方去猜,然而實在也無法說它是個好現象,只好自譬自解,當作一件偶然之事。 第二天一早起身,神清氣爽,思慮敏銳而周密,覺得在湖州要找件正經事做,如果湖州無事,就當趕回杭州,看胡雪巖有何差遣?無所事事,坐享「清福」,決不是善策。 於是他把整個情況細細思考一遍,發覺有件事情可以做,去打聽打聽絲的行情。這個行情是胡雪巖所急於想知道的,他在杭州一直也在打聽,但銷洋莊的絲,大部分出在湖州,在杭州打聽湖州的行情,不一定準確,閒著無事,正好替胡雪巖在這方面出點力。 轉念一想,這件事是黃儀熟悉。行情如有變化,他一定會寫信給胡雪巖,自己何必白忙?倒是到縣衙門裏去看看那兩位師爺,打聽打聽官場有甚麼消息,倘或平靜無事,不如回杭州去的好。 結果是撲了個空,也可以說是碰了一鼻子的灰。刑、錢兩師爺的住處,關防甚嚴,向來不准閒雜人等亂闖,陳世龍跟楊用之他們並不熟悉,所以託聽差通報進去,都擋駕不見。 陳世龍心裏很不高興,但想想是自己冒昧,又算長了一次經驗。回到大經,枯坐無聊,想回自己住處去看看,剛踏出門,只見行裏的一個小徒弟,匆匆趕來告訴他,說黃儀叫他來通知,讓陳世龍趕緊從後門避開。 這是阿七尋上門來了。陳世龍好奇心起,反倒不肯走,只問:「可是有個堂客來看黃先生?」 「是的。」 「黃先生怎麼跟她說?」 「黃先生笑嘻嘻地請她到裏頭坐。叫她『七阿姐』。」 聽這一說,陳世龍決定會窺探一番,遣走了那小徒弟,從側門溜到黃儀那裏。他的房間旁邊就是樓梯,樓梯下面是堆儲雜物之處,有一道門鎖著,陳世龍悄悄開了鎖,就躲在這裏偷聽。 「七阿姐!」他聽見黃儀在說,「我倒不曉得你跟世龍相熟。」 「我們認識多年了。」 「這樣說起來,你們是『老相好』?」 黃儀的話過於率直,近乎粗魯,聽壁腳的陳世龍大為皺眉。就這時一線光亮穿壁而入——壁上本來有個洞,剛才是為黃儀的背脊所擋住了,此刻他換了個地方坐,所以光線得以透過。陳世龍憑此指引,悄悄移步湊眼,阿七和黃儀恰好都在視界之中。 阿七打扮得很樸素,穿一件鐵灰線春的薄棉襖,繫著玄色洋縐的裙子,脂粉不施,只在鬢邊簪一朵紅花。這樣打扮,在莊重中又顯得很俏麗,徐娘風韻,著實迷人。 她的神色也很莊重,但一雙眼睛不能動,一動便如波光瀲灩,令人目炫。陳世龍顧得看,便顧不得聽,想不起剛逝的這片刻功夫,兩個人又對答了幾句甚麼話?只見阿七略有慍色,必是黃儀說話太不客氣的緣故。 「七阿姐!」黃儀在說,「既然你們規規矩矩,沒啥糾葛,那麼你來看世龍是為啥?」 「我有筆小小的款子,託他代為放息。現在要錢用,想請他替我抽回來。」 一聽這話,陳世龍先是詫異,從而惱怒!這不是誣賴?她何嘗有甚麼款子託自己放息,然而稍為多想一想,便即恍然,這是「煙熏鼠穴」之計,目的是要把自己逼出來跟她見面。這一計想得甚絕!怕黃儀難以應付了。 不然!黃儀聽陳世龍談過她跟郁四的情形,以前陳世龍連跟她見面的機會都沒有,怎會替她經手銀錢?而況郁四自己跟人合股開著聚成錢莊,如果阿七有私房,何不存在聚成生息,要來託陳世龍代放? 明知道她是假話,黃儀卻不肯戳穿,只問:「你那筆錢是多少,要抽回多少?」 「不多,幾百兩銀子,能抽回多少是多少。」 「好的。我替你轉告。」 「謝謝你!」阿七略停一停又說,「不過我想要當面跟他算一算賬。黃先生你看,我啥辰光來,可以見得著他的面?」 「說句實話,啥時光也見不著!」 「為啥?」 「為了他一見你七阿姐要著迷,我的責任有關。」 這句話很厲害!厲害在驟出不意,如當頭霹靂一般,把盤算得好好地,預備一步一步逼出陳世龍來的阿七,震得七葷八素,槍法大亂,有些氣餒了。 望著笑嘻嘻地,似乎不懷好意的黃儀,阿七很不服氣,挺一挺腰,凸出了她那個鼓蓬蓬的胸脯說:「著迷不著迷,不去說它,我倒要請教黃先生,甚麼叫『責任有關』?我要跟陳世龍見一見面,談正經事,你為啥從中作梗?」 「陳世龍要討親了,是我做的媒,我對女家有責任,新郎倌看見你著了迷,到時候出了甚麼花樣,女家找我說話,我怎麼交代?」黃儀又換了個位子,坐到她下首一張椅子上,隔著茶几湊過臉去問道:「七阿姐,你想呢,我這話在不在道理上?」 阿七氣得臉色發白,冷笑連聲:「有道理,有道理!」 陳世龍看在眼裏,又覺得好笑,又有些不忍,他心裏在想,黃儀如果是打算著把她氣走,這一計便不高明了。因為他深知阿七的脾氣,服軟不服硬,越是如此,越惹得她心中不平,甚麼撒潑的花樣都耍得出來,豈不是把事情搞得更糟? 正在有些失悔著急,只見黃儀又換了副神色,滿臉疚歉,一片小心,「七阿姐,」他低聲下氣地說,「我言語冒犯,你在生我的氣,是不是?」 「哼,」阿七微微冷笑,「我怎麼敢生你黃先生的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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