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一四二


  這是正事,阿珠的娘把它看得很重要,吃完飯,忙著收桌子,泡上茶來,擺出筆硯,阿珠又替他鋪紙磨墨,連陳世龍自己都覺得這樣子未免太鄭重,便自嘲似地說,「不像寫信,倒像給皇帝寫奏摺。」

  「閒話少說,快點寫好了,送到航船上。晚上,人家都睡了,那就得明天起個大早才趕得上。」

  明天有明天的事,陳世龍感恩圖報,決心要好好巴結,守定今日事今日畢的宗旨,當時定一定心,把胡雪岩交代的事,辦得如何,逐項寫明。最後提到鬱四,說他獨子病故,而且要鬧家務,精神頹唐,當然,也提到了他的喜事。寫完看一看鐘,已經九點敲過,匆匆告辭,自己送到去杭州的航船上。然後逕自回家。

  未曾進門就已發現了怪事,他屋裡亮著燈,而且不止一盞燈亮。

  陳世龍出門向來不上鎖,因為沒有甚麼東西好偷,而鑰匙忘記帶出來,或者雖帶出來而遺失反倒麻煩,好在同一個大門裡的鄰居會替他照看,不鎖更不要緊。有時朋友來訪,見他不在家逕自推門入內坐等,事或有之,但都在白天,像這樣的情形,還是頭一回,不免令人詫異,同時也逗人的好奇心,陳世龍心想,倒要看看是那一個?

  這樣轉著念頭,就不肯直接推門去看,躡手躡腳走到窗下,找個窗紙破了的洞洞,湊眼過去張望。一望就知道麻煩大了。

  裡面是水晶阿七,對著一盞擦得雪亮的油燈在喝茶,兩眼怔怔地望著另一張桌上的油燈,彷佛有無數心事在盤算。看她身上穿一件紫紅寧綢的小夾襖,領子上的紐扣未扣,敞得極大,一股系肚兜的金鏈子,隱約可見,這副樣子讓人看見了,不說「水晶阿七跟小和尚有一腿」,那才真叫有鬼!

  陳世龍十分火冒,走到房門口,提腳就踢,但就在拉起腳的剎那,心中自語,慢來!看樣子阿七不知安著甚麼心?他知道她的為人,心是不壞,但吃了那碗飯,臉皮就撕破了,甚麼好刁潑辣的事,都做得出來。也許她是故意的,好說不行,存心來撩撥得自己跟她吵架,傳到阿珠耳朵裡,這饑荒有得打。萬一吵散,阿七就得其所哉了!

  念頭轉到這裡,自覺是「小人之心」,但記起黃儀常說的兩句話:「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像阿七這種人不可不防,只看眼前的情形,就是自己防不到的。

  想停當了,氣也平了,伸手把門一推,阿七似乎猝不及防,霍地站起身來,兩眼睜得極大,看見陳世龍才拍拍胸說:「咄!嚇得我來!」

  「你倒不說我嚇一跳!」陳世龍平靜地答道,「你這樣子,像不像半夜裡跑出一隻狐狸精來?」

  「你罵好了!」阿七泰然地笑著,「好在我自己曉得,我不是來迷你的。」

  「那你來做啥?」

  「想想你光棍可憐,我又沒啥事情好做,替你這間狗窩樣的房子收拾收拾,這總不犯啥法?」

  這一說,陳世龍才把視線掃了一遍。屋子裡收拾得像個樣子了,尤其使他觸目的是,那張床不像自己的床,他是從來不迭被的,此刻迭好了被一看,彷佛那張床大了許多。

  「難為你!」陳世龍坐了下來。

  「剛剛泡的茶。」阿七倒了一杯茶給他,「廊沿上我替你燉了一鍋鴨粥在那裡。」

  「那裡來的鍋灶?」

  「買的。」阿七數著手指說,「風爐、茶壺、砂鍋,還有炭,一共用了兩千銅錢。」

  「還替我買了啥東西,一共墊了多少?」

  「你要還我?」

  「當然!」陳世龍說,「我又不跟你『做人家』,沒有要你來買的道理。」

  看他的神氣倒還平靜,但話中摸不到一絲熱氣,阿七心裡便自怨,何苦來自討沒趣?但一則不甘於就此一走,二則是覺得良家婦女好做,淒涼和寂寞難耐。秋宵冷雨,獨對孤燈,把棉被咬破了都沒用,還不如在陳世龍這裡的好,雖說他沒有好臉嘴給人看,到底是兩個人呀!

  這樣轉著念頭,陳世龍就落下風了,他原來是想她自覺沒趣,不如歸去。誰知她雖覺沒趣而不走,是他再也猜不到的,所以談話依舊是一句頂一句,毫不放鬆。

  阿七行所無事,走到廊沿下去把一鍋鴨粥端了進來,放在地上,接著又奔了出去,只聽乒乒乓乓的響聲,不知在搞些甚麼?陳世龍忍不住也走出去張望,這才發現廊沿轉角上已安下一個小小的廚房,一張白木方桌,靠壁置著一具竹子碗櫥,「乒乒乓乓」正就是她在取碗筷弄出來的響聲。

  她倒是真的想打算跟自己「做人家」了。陳世龍又好氣,又好笑,卻不能說甚麼,他回身坐定,阿七已跟著走了進來,手裡一個託盤,兩副碗筷以外,還有兩碟小菜,一碟是糟「吐瓞」,一碟是醬蘿蔔。

  「我不要吃!」陳世龍先來個拒人於千里之外。

  「你不吃我吃!」阿七答得異常爽脆。

  她自盛了一碗鴨粥坐下來吃,也不知是真的餓了,還是有意氣他?只見她唏哩呼嚕,吃得好香。鴨粥熬得火候夠了,香味濃郁,不斷飄到他的鼻下,再看她挾塊繃脆的醬蘿蔔放在嘴裡,咬得「嘎吱嘎吱」地響,越使得陳世龍要咽唾沫。

  想想有點不甘心,「你這個人倒好!」他說,「真的當這裡是你的家了?」

  「有交情的嘛!」阿七毫不在乎地說,「你到我那裡,還不是一樣?」

  「我是不會這樣子不識相的。」

  「你是說我不識相?」

  「有一點。」陳世龍說,「天晚了,我要睡覺了。」

  「小和尚,你氣量真小!」阿七的聲調幽幽地,「你就讓我把這碗粥吃完了,再趕我走,也還不遲。」

  這話說得很夠份量,陳世龍大為懊悔,堂堂男子漢,在江湖上輩分雖低,倒也從來沒有那個敢當面藐視過,不過今天「吃癟」在她這兩句話上!

  於是他要「找場」了!「甚麼氣量小,氣量小?談不到!」他說,「我是為你好,不是啥『趕你走』!隨你喜歡到啥辰光,我不在乎。不過我要少陪了。」

  說著脫下長衫,往椅背上一搭,坐到床沿上去換拖鞋。那知早晨剛剛穿過的拖鞋,此時已不在床下,心知是阿七不知擺到那裡去了?懶得跟她搭話,使把鞋子一甩,身子往床上一倒。

  「拖鞋在這裡。」阿七從床頭方凳下拖出一雙拖鞋來,回身又把他的長衫掛到衣架上,接著又去收拾桌子。

  陳世龍看在眼裡不響,但身子卻睡不寧貼,倒像背上長了根刺在那裡似地。他此時唯一的希望是,阿七早早離去,從此不來。

  「小和尚!」阿七收拾完畢,坐下來說,「我有句話要問你。」

  不理不好意思,陳世龍只得冷冷地答道:「你說好了。」

  「說實話,我從來沒有燒過這麼入味的鴨粥,你吃一碗好不好?」

  想不到是這麼一句話!陳世龍大出意外,「人心都是肉做的」,她辛辛苦苦燒好,還要哀求別人來享用,彷佛吃她一碗鴨粥,就是幫了她甚麼大忙似的。這教人無論如何硬不起心腸來峻拒,只好這樣推託:「已經都收拾好了,何必再費事──」

  一句話沒有完,阿七已站起身來,連連說道:「不費事,不費事!」說著,就走了出去。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