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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既如此,我連夜趕起來。」嵇鶴齡慢了一下說,「我想把雪岩留下來,一起商量,斟酌盡善。雪公看如何?」

  「也好!」王有齡看著胡雪岩說:「我們就明天上午碰頭好了。」

  這樣說停當了,王有齡告辭回家。胡雪岩和嵇鶴齡也就毫無耽擱,立即動手,一個條理清楚,一個筆下來得,不費甚麼事就已把草稿擬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隨手謄清,由胡雪岩帶走。

  第二天上午王有齡不出門,專誠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書房裡閉門密談──自從新城之亂平服,王有齡愈得黃宗漢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辦事不免多掣肘的人,為此他有許多苦惱,要向胡雪岩傾吐。

  「雪岩,」他說,「我現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聽說黃撫台有調動的消息,如果他一走,來接他的人不知怎麼樣。所以我頗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聽這話,胡雪岩大吃一驚,急急說道:「雪公你怎麼起了這麼個念頭?局面剛剛擺開,正搞得順手,為啥要打退堂鼓。」

  「一則我怕後任一來,如果彼此不甚對勁,我許多經手的事,收拾起來就會有囉嗦,趁黃撫台在這裡,辦交卸比較容易,二則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調升安徽巡撫,他跟我有舊,來信問我,願意不願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國藩兩個,現在聖眷甚隆,我想到他那裡去也不錯。」

  「不然!」胡雪岩大為搖頭,「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說句老實話,你到安徽,我不會去的,因為我去了也幫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齡點點頭,「你說到這話,我不必再多說,今天就寫信,回謝江忠源的好意。」

  聽他這樣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覺得責任愈重,想了想說:「黃撫台調動的消息,確不確?」

  「有此一說,不可不防。」王有齡又說,「現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黃撫台對這方面非常認真。因為新城的案子辦得不錯,所以這些差使,以後怕都會落在我頭上。海運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裡,實在有點心餘力絀。」

  這就見得嵇鶴齡的事,格外重要。說實話,王有齡比嵇鶴齡本人還急,但他在黃宗漢面前,卻是有力使不上,因為論功行賞,王有齡走錯了一著棋,或者說,這一著棋,他沒有去走──在黃宗漢,對新城一案的酬傭,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齡和嵇鶴齡兩人,給一個密保,一個明保,誰密誰明,他沒有意見。當初出奏的時候,如果王有齡說一句:「嵇鶴齡出的力多,請撫台賞他一個密保。」黃宗漢也會照辦。就因為少了這一句話,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這時候,再力薦嵇鶴齡,彷佛投機取巧,他怕黃宗漢心裡不高興,因而始終不敢多說。這一層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難啟齒。而時間隔得愈久,那種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著胡雪岩能出個主意,把這件事,早早辦成。

  「照現在看,恐怕還不是三天兩天的事。」王有齡說,「先要談防務,讓黃撫台曉得抽不出兵,然後就讓他自己來問,可還有別的好辦法?那時我才能把鶴齡的條陳拿出來。你想想,這是多繞彎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說法,重新把前因後果考慮了一遍,發覺自己錯了!錯在想為嵇鶴齡「顯顯本事」,其實,那個條陳對嵇鶴齡能不能接海運局差使的關係不大。關係還在文案那裡。「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怎麼連這兩句話都想不起?

  於是他說:「雪公,我請你緩一緩,快則明天,遲則後天,再去見黃撫台。」

  「怎麼呢?」王有齡問,「你又有甚麼安排?」

  「還是那句話。」胡雪岩笑道:「天機不可洩漏。」

  「好吧!我也不問了,聽你的招呼好了。」

  於是彼此又談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話太多一時說不盡,加上王太太又出來很應酬一番,談起瑞雲,越發說個沒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丟開正事,聊了些閑天,在王家吃了午飯,告辭出門,一直來到阜康替嵇鶴齡辦事。

  他就用本號的銀票,開了兩張,一張兩千,一張兩百,用個封套封好,上寫「菲儀」二字,下麵具名是「教愚弟嵇鶴齡」。

  「慶生!拜託你走一趟,托劉二爺代為遞到文案上的陳老爺。說我還有幾天忙,雜務稍為定一定,請他過來敘一敘。」

  「好的。」劉慶生又問:「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說,「他給你就帶了回來,不給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劉慶生辦事極快,不過一個時辰,就已回店,帶來撫署文案委員陳老爺的一張名片,上面有四個字:「拜領謝謝!」

  於是胡雪岩當夜就通知王有齡,說可以去見撫台談這件事了。王有齡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甚麼藥?反正照他的話做決不會錯,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肅地到了撫台衙門。手本遞了進去,劉二回出來說:「上頭交代,上半天客多,准定請王大爺下半天三點鐘來。」

  凡是上憲專約時刻會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時間,可以從容細談。王有齡聽得這話,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來。

  黃宗漢在巡撫衙門後花園的「船廳」接見,一到叫先換了便衣,接著便邀王有齡一起吃點心,千層糕、燕皮湯、地力糕,甜鹹俱備,冷熱皆有,都是他們八閩的家鄉口味。

  一面吃,一面談,先談時局,說向榮的江南大營,每月耗餉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這也不該浙江一省出。」王有齡表示意見,「需索無底,難以為繼,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帥商量,是不是通盤籌畫,由江蘇、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確定額數,到期報解?這樣子,大家籌措起來也比較容易。」

  「你這個主意不錯,我可以試一試。」黃宗漢又說,「你湖州這方面,關係甚重,通省的餉源,主要的就靠你那裡。我看,海運局你真有點兼顧不到了!」

  王有齡心裡有些嘀咕,聽這意思,撫台夾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時就提了出來,一個上司,一個下屬,直來直往,中間沒有緩衝的餘地,嵇鶴齡豈不是就落空了?

  這還在其次,如果換一個人來,立刻就得辦移交,海運局的虧空,除非能找一筆錢來補上,否則就會原形畢露,那怎麼得了?

  一想到此,額上便見了汗。黃宗漢不知就裡,隨即說道:「十月小陽春,天氣太熱。你請升冠吧!」

  升冠就是脫帽,是不禮貌的,王有齡拿塊手巾擦擦汗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是小事,黃宗漢也不再多說,又談公事:「那個姓嵇的,我看倒有點才氣。」

  聽得這一句,王有齡頓覺心頭一寬,耳目清涼,趕緊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過大人的耳目。」

  這一聲恭維,相當得體,黃宗漢瘦刮刮的臉上有了笑容,「讓他接你的海運局。」他用徵詢的語氣說:「你看怎麼樣?」

  「那是再適當不過。」王有齡乘此機會答道:「嵇鶴齡此人,論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說他脾氣太傲,也不見得。有才氣的人,總不免恃才傲物,不過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實他也是頗懂好歹的,大人能夠重用他,我敢寫包票,他一定會感恩圖報,讓大人稱心如意。」

  最後一句話,意在言外,不盡關乎公事妥貼。黃宗漢其實也不需他「寫包票」,胡雪岩那張阜康的銀票,比王有齡的「包票」更來得有力。所以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就回去準備交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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