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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莫非其中有鬼?」

  「嗨!」嵇鶴齡一拍大腿,「真正機靈不過你!黃撫台手下一個文案委員,要我兩千銀子──我也不知道這兩千銀子是他自己,還是他替黃撫台要?反正別說我拿不出,就拿得出來,也不能塞這個狗洞。」

  「那麼,雪公怎麼說呢?」

  「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嵇鶴齡說,「我跟他說了,他一定為我出這兩千銀子。我何必再欠他一個人情?」

  官場中像他這樣耿介的人,已經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肅然起敬。但他可以這麼想:自己應該跟王有齡說清楚,無論如何要把海運局的差使拿下來,那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說。

  「大哥!」他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個交代,等我來跟他說。」

  「其實也不必強求。」嵇鶴齡搖搖頭,「官場中的炎涼世態,我真看厭了。像我現在這樣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兩銀子花光了再說。反正世界上決沒有餓死人的。」

  「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說句大話,像你這樣的日子,我也還供給得起,不過你一定不肯,我也不願意讓你閑下來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過得舒服,就可以心滿意足的。」

  「一點不錯。」嵇鶴齡深深點頭,「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辦團練。」

  「那不必!我們在浙江著實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來了,大家好好談一談。」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因為已成熟客,剛聽得張貴來報:「王大老爺到!」王有齡已經進門,一面走,一面在喊:「雪岩,雪岩!」

  「雪公!」胡雪岩迎了出去,拱拱手招呼。

  「我天天在盼你。等你一來,我就有回湖州的日子了。」

  「老爺!」是瑞雲在喊,她仍舊用他在家的稱呼,「請裡面坐,就吃酒吧!只怕胡老爺也餓了。」

  「好,好,吃酒,吃酒!」王有齡很高興地說,「今天要痛痛快快吃幾杯。」

  於是延入後廳,只見已擺了一桌子的菜:有瑞雲的拿手菜紅糟雞,也有她別出心裁,將嵇鶴齡家鄉口味的魚雜豆腐和杭州菜的魚頭豆腐燴在一起的一品鍋,烹製得濃腴非凡,正宜於這西風落葉的黃昏食用。

  「胡老爺送的洋酒。」瑞雲拿著一瓶白蘭地笑道,「我竟不知道怎麼開法?」

  「我來,我來!」嵇鶴齡接過酒來,很自然把雙手撫在她肩上說,「喝這酒省事,不必燙。你請到廚房裡去吧!菜慢一點好了。回頭你也來敬酒。」

  他這樣款款而言,一點都不覺得有甚麼不合適,瑞雲卻很不好意思,微微窘笑著白了他一眼,然後低聲埋怨:「你真囉嗦!」

  王有齡向胡雪岩看了一眼,等瑞雲的背影一失,忍不往哈哈大笑,「雪岩!」他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的樂趣,看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實在是件賞心樂事。」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西湖月老祠的對聯,嵇鶴齡隨即笑道:「這一字改得好!雪公有此襟懷,自然常樂。」

  「好說,好說!都虧你們兩位幫了我的大忙。今天先借花獻佛,聊表寸心。」

  於是三個人先幹了一杯。白蘭地不比紹興酒,嵇鶴齡喝得大猛了些,嗆了嗓子,咳得面紅脖子粗,連瑞雲在廚房裡都聽到了,趕了出來一看,便一面問原因。一面替他捶背。王、胡兩人看在眼裡又相視而笑了。

  「你那位珠小姐呢?」王有齡問胡雪岩,「現在是要看你的了!」

  「那也是件賞心樂事──」

  「怎麼?」王有齡很關切地搶著問,「莫非好事不諧?」

  「在阿珠仍舊是件好事,這也不去談她了。倒是畹香,」胡雪岩說,「我在上海叫人去看過她,還住在梅家弄,不曾受到甚麼驚嚇。她有意思來玩一趟,雪公,你看如何?」

  「看看再說吧!」王有齡的神色很冷淡,是不大願意談及此事的神情。

  嵇鶴齡本來想問畹香是何許人?看見他這樣的神色,見機不言。胡雪岩當然更不會再提,話題一扯,談到他自己在上海的交遊及生意。

  此刻有兩件事要談,一件是代買的洋槍,一件是海運由瀏河出口,交尤五駁運,後者又跟嵇鶴齡的出處有關,胡雪岩靈機一動,認為可以當作嵇鶴齡的見解提出來,顯得他在這方面也有過人的才幹,因而決定先談洋槍。

  「雪公!」他問,「湖州的團練怎麼樣了?」

  一問到此,王有齡大為興奮,「很好哇!全省各地的團練,就數我湖州順利。平心而論,都是趙景賢的功勞。」他對嵇鶴齡說,「此人的才具,不遜于老兄。幾時我介紹你跟他交個朋友。」

  「我亦聽說此君既賢且能,很想交這個朋友。若蒙雪公引見,真是快事!」說著,他陶然引杯,一仰脖子幹了酒。

  「雪公!」胡雪岩把話題拉了回來,「我替你買了一批洋槍──」他把整個經過說了一遍。

  「我也要浮一大白!」王有齡極高興地說,「雪岩你這件事,辦得好極了!前兩天,撫台還跟我談起,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說欲善其事,先利其器。龔振麟父子,對造炮雖有經驗,無奈不會造槍,現在能夠買到洋槍,對防務大有裨益。我明天就『上院』去見撫台,籌個通盤的辦法出來,洋槍多多益善。」

  「那是以後的事。目前這批槍呢?」

  「這一批槍,當然是我們湖州買!有了這批洋槍,將來的效用如何,且不去說它,起碼眼前就可以激勵團練的士氣,關係甚重。」王有齡又說,「趙景賢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會高興成甚麼樣子!」

  「雪公!」嵇鶴齡插進來說,「既然湖州志在必得,事情就不是這麼個做法。明天要防黃撫台截留這批槍,還是暫時不說的好。」

  「那麼到甚麼時候再說?」

  「我看要用這麼個步驟,」嵇鶴齡慢條斯理地答道,「先跟藩司請一張洋槍的運照,接著了這批槍,送到湖州,然後再跟黃撫台去說。那時槍枝已經發了下去,莫非黃撫台倒說,統通收了回來,給他的親兵用?」

  「對,對!」王有齡說,「有你們兩個人替我畫策,真正是萬無一失!來,吃酒!」

  一面喝酒,一面胡雪岩又談買這批洋槍,還有拉攏英商,教他們少跟洪、楊打交道的好處。嵇鶴齡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心裡便在為胡雪岩想著,等他們談話告一段落,使用提醒的語氣說:「雪岩,這批貨色的價款如何演算法,你要不要先跟雪公談一談?」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王有齡瞿然說道:「提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團練都是官督民辦,地方上自己籌了餉,自己保管。湖州富庶,地方上也熱心,團練經費很充裕。我本來想跟趙景賢說,叫他把公款存在阜康,又怕碰個軟釘子,面子上下不來,所以一直不曾開口。現在好了,有了這批洋槍,是個很好的『藥引子』,趙景賢一定很見你的情,我就容易說話了。至於這一批貨色的價款,說多少是多少,回扣當然是你的。」

  胡雪岩此刻最感困難的,第一是人手不足,第二是頭寸調不轉。有了湖州團練的大筆經費存進來,如魚得水,再妙不過。有了大生意,他就不肯貪小利了,「不!」他說,「我的事需要做得漂亮。回扣或者歸公,或者歸景賢手下的人去分,我完全當差。」

  「白當差也不必。」王有齡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來跟趙景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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