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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陳世龍還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話中,微帶酸味,心裡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麼叫,我只好那麼答應,說實在的──」話到口邊,陳世龍覺得有些刻薄,搖搖手說:「啊,啊,不談了。」

  「怎麼?」阿珠釘緊了問:「為啥不談?」

  「不相干的事,何必談它?」

  「說說也不要緊嘛!」

  看她如此認真,陳世龍不能不答,昧著良心說道:「聽了實在有點肉麻!」

  阿珠微微笑了,這是對他的答覆,頗為滿意的表示,因而沒有再問下去。

  陳世龍有如釋重負之感,幫阿珠點好了燈,對坐吃飯。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獻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飯、挾菜,自嘲是個「大腳丫頭」──這是他從杭州聽來的,嘲笑喜歡服侍娘兒們的男人的一句俗話。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是陳世龍的話多,談這個、談那個,不大談到他自己,但阿珠仍舊聽得趣味盎然。

  「回來了!」

  突然間,陳世龍一喊,阿珠回頭去看,只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她頓時心慌,不知見了她父親和胡雪岩,持何表情?當然也沒有躲到後艙的道理,那怎麼辦呢?唯有盡力裝得平靜,收拾收拾飯桌,等他們上了船,隨機應付。

  陳世龍很快地迎了出去,幫著船家搭好跳板,扶著老張上了船,又來扶胡雪岩,他趁機把陳世龍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經談妥。

  「咦!」胡雪岩一進艙就開玩笑,「你們兩個人這一頓飯,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們,一直等到現在。」阿珠看他們都是滿臉通紅。酒氣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來說瘋話!」

  「不說,不說!」胡雪岩醉態可掬的,「不說瘋話,說正經話。」

  「吃醉了酒,有啥正經話好說?我替你們去泡濃濃的一壺茶來,吃了去睡,頂好!」說著,她喊著船家來拾掇殘肴,自己拿著瓷茶壺去沏茶。

  人在外面,心在艙中,注意著聽胡雪岩會說些甚麼?那知所聽到的,卻是老張的聲音:「世龍!」

  「嗯!」陳世龍重重答應。

  就這一呼一應,把阿珠的一顆心,懸了起來,這只手捏著一把茶葉,那只手捏著一把汗,不知道她父親會說出甚麼來?偏偏老張又沒有聲音了,越發使得做女兒的驚疑不定。

  「老張,」胡雪岩打破了難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說,我來跟世龍說。」

  「好,好!我不曉得跟世龍說啥好?你來!」接著老張便喊:「阿珠,阿珠!」

  聽這語氣,想來爹爹已經答應了!阿珠心想,這話要悄悄來說,怎好大呼小叫地?心裡有些氣,便大聲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來,我有話說。」

  「有啥話你不會進來說?」

  「我就進來。」老張答應著,果然走出艙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穩。

  阿珠趕緊扶住了他,埋怨著說:「黃湯也少灌些!為啥吃這許多?」

  「我高興啊!」老張答道,「人生在世,就是像今天晚上這樣子,才有個意思。」

  茲愛之意,溢於言表,阿珠不但感動,而且覺得自己的福氣真不壞,不過口頭上當然還帶著撒嬌埋怨的語氣。

  「一開口就是酒話!」她說,「從來也沒有聽你說過甚麼『人生在世』,文縐縐地,真肉麻。」

  說是這樣說,孝順還是很孝順,把她父親扶著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過來。

  於是老張一把拉住她,抬眼望著她說:「阿珠,你要謝謝胡老爺。」

  「為啥?」

  「他替你做了一頭好媒,」老張放低聲音說了這一句,又連連點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卻不便有所表示。心裡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親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免得受窘,一方面卻又想聽聽,胡雪岩到底跟他說了些甚麼?

  老張當然還要說,「阿珠,」他一本正經地,「胡老爺做媒,我已經答應他了,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白頭偕老。」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誰呢?雖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親不會說話,而阿珠心裡仍有些著急,總覺得要聽到了「陳世龍」這個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卻是害羞的話:「爹,說你說酒話,你還不肯承認。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是啊!你總也曉得了,我不說也不要緊,不過婚嫁大事,總得跟你說一聲。」

  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有些不著邊際,外面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聲說道:「你們父女倆請出來吧!我有幾句話說。」

  「好,好!」老張也高聲答道:「還是要你來說。」

  說完,他站起身來去拉女兒,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卻禁不住她父親硬拉,到底還是進了中艙,靈活的眼珠,在陳世龍臉上繞得一繞,馬上收了回來,低著頭站在艙門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著難為情。」胡雪岩說:「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應了,陳世龍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應一句,我就要叫世龍給你爹磕頭,先把名分定了下來。你大大方方說一句,到底喜歡不喜歡世龍?」

  「我不曉得。」阿珠這樣回答,聲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臉偏了過去,倒有些負氣似地。

  「這大概不好意思說。這樣,你做一個表示,如果不喜歡,你就走了出去,喜歡的就坐在這裡。」

  胡雪岩真捉狹!阿珠心裡在罵他,走出去自然不願,坐在這裡卻又坐不住,那就依然只有裝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不懂就是懂!」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開過了,我正正經經問一句話,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跟你爹說了來告訴我。世龍算是我的學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長輩,百年大事,不同兒戲,有啥話這時說清楚了的好,你對男家有啥要求?」

  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這樁親事,一方面阿珠和陳世龍兩情相悅,千肯萬肯,一方面自己于張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夠大,但仍舊要問個清楚,省得女家事後有何怨言。

  說到這話,老張首先覺得他是多問,「沒有,沒有!」他搖著手說,「那裡談得到甚麼要求?你大媒老爺怎麼說,我們怎麼依!」

  「就因為你是這麼想,我不能不問。」胡雪岩轉臉又說,「阿珠,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難為情。你現在說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這個閒事了。」

  這是一句反逼的話。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說,他來一句:「那我只好不管了!」豈非好事落空,成了難以挽回的僵局?這樣一急,便顧不得難為情了,低著頭,輕聲說道:「我也沒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進,不會變心就好了!」

  「你聽見沒有?世龍!」胡雪岩說,「你如果不上進,好吃懶做,或者將來發達了,弄個小老婆進門,去氣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見人心,胡先生看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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