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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這倒奇了,尤五嫂會有甚麼話?就有話要說,七姑奶奶怎麼會知道?凡是遇到艱難,胡雪巖總要先通前徹後想一遍,等自己想不通時再發問。

  他的腦筋特別快,察言辨色,覺得只有一個可能,「七姊,」他問,「是不是你自己有話不便說,要請五嫂來問我?」

  七姑奶奶笑了,帶些頑皮,也有些忸怩,「小爺叔,」她說:「你頂聰明。」

  「既然如此,你何不直接告訴我?」

  「還是等五嫂自己來問你的好。」

  這話倒像是關於尤五夫婦的事,胡雪巖有些困惑,細想一想,莫非是有關怡情老二的話?也許七姑奶奶多事,要到她嫂子那裏去「告密」,所以尤五嫂會有些話要問。或者七姑奶奶倒是好心,與怡情老二投緣,在她嫂子面前下說詞,勸她為夫納妾,這樣尤五嫂就更會有些話要問。

  同樣是問,有的話可說,有的話不可說。到底是怎樣的一問?先得把方向弄清楚,臨事才不致窘迫。於是他問:「七姊,你曉不曉得五嫂要問我的話,是好事還是啥?」

  「自然是好事。」

  這下胡雪巖放心了。船抵松江,上岸直到尤家,歇一歇腳。他趁空去拜訪了「老太爺」,在他那裏吃了飯。再到尤家,談不到三五句話,尤五嫂起身說道:「小爺叔,我有件事拜託你。」

  是拜託胡雪巖做媒,卻不是為尤五娶怡情老二進門,是替七姑奶奶促成良緣。尤五嫂告訴他說,當他在裕記絲淺跟尤五密談古應春時,七姑奶奶在外屋趁老張父女和陳世龍吃蟹吃得起勁時,悄悄在「聽壁腳」,古應春的意思她已經知道了,表示非古應春不嫁。因為聽出尤五似乎不贊成這頭親事,所以特為來跟嫂子談。

  聽完經過,胡雪巖失笑了。笑自己誤解了七姑奶奶的語氣,上了自己的當,如果是跟人做一筆出入甚鉅的生意,也是這樣子胡思亂猜,自以為是,那就非大蝕其本不可。

  「小爺叔,」尤五嫂問道,「阿七怎麼會認識那姓古的,好像是第一次見面,在那裏?」

  這一問就不易回答了,尤其是對她。誠然如尤五所說的,在堂子裏見的面,這話提起來難聽。再問下去:她怎麼跑到了那種地方去?那又要牽涉到怡情老二,尤五這樣的人,在花街柳巷走走,尤五嫂自然不會干涉,但如說是怡情老二的恩客,在外面置了「小房子」,就難保尤五嫂會不吃醋。

  於是他說:「在裕記絲棧。老古現在跟五哥,跟我,三個人合夥。這頭親事說起來倒也是順理成章的事,郎有意姐有情,那還有啥話說?至於做媒的話,不但義不容辭,而且是所謂非我莫屬。不過,五嫂,我們有這樣一個想法,說出來你看,對不對!」

  「你的話沒有錯的,小爺叔,你說。」

  「我們杭州說媒人『吃十三隻半雞』,意思是說要媒人一遍遍傳話,事情極慢。別的親事嫌慢,這頭親事嫌快,我看還是慢一點的好。」

  「我懂小爺叔的意思,是怕太快了,彼此都看不清楚,將來會懊悔?」

  「對了,就是這個意思。」

  「意思是好的。不過,你曉得的,我們家這位姑奶奶是急性子。」

  「這就要你勸她了。」胡雪巖放低了聲音說:「還有一層,聽七姊的意思,好像有點跟五哥嘔氣,你不大贊成,我偏要嫁他。婚姻大事,嘔氣就不對了。」

  尤五嫂想了想。深深點頭,「小爺叔,你的話不錯的。我倒沒有想到。」

  胡雪巖探頭望了一下,弄清楚七姑奶奶沒有在「聽壁腳」,才向尤五嫂說:「她性急,你不能依她,事情拖它一拖,等五哥回來大家好好商量。你就這樣說好了,做媒要按規矩行事,你要先相一相親。這一來就半個月拖過去了。」

  「我懂,我懂!我會想辦法來拖。不過,我再問小爺叔一句話:那姓古的,人到底怎麼樣?」

  「你最好自己去看。」

  胡雪巖這樣回答,不像一個媒人的口吻,其實他確是有了悔意。七姑奶奶的性子太急,而且在嘔氣,尤五又有意見,隱隱然使他感覺到,這件事將來會有糾紛。一片熱心頓時冷了下來。

  就因為如此,他要躲著七姑奶奶,所以堅辭她送到嘉興的好意。第二天上船沿運河下駛,總算一路順利,風平浪靜地進入浙江省境,從此到杭州,就不會再有甚麼危險了。

  ▼第十五章

  放下一顆懸著的心,胡雪巖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無事正好算賬,結出總賬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過短短半年功夫,自己經手的款項,已有五十萬兩銀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處做生意,局面搞得確是很熱鬧,事情也十分順手。但萬一出了意外,牽一髮動全身,自己倒下來不說,還要牽連許多人,第一個是王有齡,第二個是張胖子,第三個是郁四,第四個是尤五。

  這樣轉上念頭,便覺得河上秋風,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開算盤,獨對孤燈,思前想後,生出無限警惕。他告訴自己,不要自恃腦筋快、手腕活,毫無顧忌地把場面拉開來,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個顧不到,就會出漏洞,而漏洞會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發覺,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這裏,自然而然生出兩點覺悟,一是節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無謂的鬧事,二是還要多尋幫手,劉慶生算是找對了。已可獨當一面,陳世龍是塊好材料,卻未曾善加利用。於是他決定,趁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將生意場中的各種「門檻」,好好教他一教,教會了就把上海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他。

  但是沒有讓他「學生意」以前,先要為他安排親事,那也就是連帶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間的關係,從此心無牽掛,也是節省精力之道。於是盤算了好一會,想定了入手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開船,除了老張在船梢上幫同把舵以外,其餘的人都沒有甚麼事。他特意叫陳世龍進艙談話——從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後艙。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大交談。當然,陳世龍是常到後艙去找她的。胡雪巖料定他跟陳世龍在中艙談甚麼,她一定會在後艙,留心靜聽,所以他預備裝作「言者無意」,其實是有心要說給她聽。

  「世龍!」他說,「我現在的場面是撐起來了。不過飯是一個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來動手。我現在問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還是想在上海?」

  陳世龍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發問,只當真的要他自己挑一處,上海雖然繁華,做事卻無把握,在湖州是本鄉本土,而且又廝守著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絲行弄好了再說。」

  「我曉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巖背對後艙,不怕阿珠看見他的臉,所以向陳世龍使勁擠一擠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話別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捨不得阿珠!」

  陳世龍也很聰明,做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認。

  一個如此說,一個如此承認,除非阿珠自己走出來明明白白說一句,不願嫁陳世龍!那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一句話中交代清楚了。在後艙聽壁腳的阿珠,十分氣惱,心想:簡直把一個人看成一包絲一樣,憑你們一句話,就算交易過手了!世上那有這樣自說自話的事?

  想歸想,氣歸氣,人還是坐在那裏不動,屏聲息氣,細聽外面,胡雪巖又在說了。

  「我的意思,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裏。」

  聽到這裏,阿珠驚異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誰?她自己這樣在問。

  細聽下去,明明白白,陳世龍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那個?阿珠驚疑羞憤,外帶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心裏亂得如萬馬奔騰,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強聽得清外面的話。

  「說起來,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對!她以為我幫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兒許配給我,作為報答。其實橋歸橋,路歸路,我幫他們的忙,又不是在想他們的女兒——」

  哼!假正經!阿珠不由得在心裏罵,同時想起胡雪巖當初許多勾引的行逕,臉上有些發燒,暗暗的又罵了句:不要臉!

  再聽下去,她比較舒服了。「講句良心話,」胡雪巖說,「我喜歡不喜歡阿珠呢?當然喜歡的。不過,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潔,大家小姐不見得有她那樣子的品貌!世龍,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曉得。」陳世龍自慚的點一點頭。

  「你曉得就好。」胡雪巖又說,「總要格外對她體貼。」

  陳世龍依然是那句話:「我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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