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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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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奶奶裝作不見,只拿一隻蟹在手,看胡雪巖已經自己動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後自己也取一隻,同時轉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傢伙出來,純銀打造,小鉗小錘子的,看來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覺得好玩,取過小錘子來,一下打在蟹螯上。在她自覺未曾用力,但那隻蟹螯已被砸得甲碎肉爛,一塌糊塗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自己也笑,「這東西不是我用的。」她說,「還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隻手彷彿生來就是為剝蟹用的,手法熟練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幫忙,須臾之間,把一隻蟹吃得乾乾淨淨,蟹螯、蟹腳和那個「蓋」拼湊在一起,看來仍舊是一隻蟹。 「這倒著實要點本事。」古應春頗為驚異,「我還是第一次見!」 廣東人的古應春,吃蟹自然沒有蘇錫嘉湖一帶出蟹地方的人來得內行,表裏不分,胡嚼一氣,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實在看不過去,便打趣地說:「你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看我來!」 她取了一隻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剝了一蓋子的蟹肉,黃白雜陳,倒上薑醋,卻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應春面前。 這真叫古應春受寵若驚了,但也知不宜顯示心中的感覺,所以只是接連說了兩聲:「多謝,多謝!」 巧得很,怡情老二正好也用小鉗小錘子,敲敲打打,外帶嘴咬手剝,也弄了一蓋子蟹肉,送給尤五。於是胡雪巖笑道:「你們都有人代勞,只有我沒有這份福氣!」 古應春知道他在打趣七姑奶奶,怕她臉上下不來,有意要把「美人之貽」這回事,看作無所謂,便將那蟹蓋推過去說:「你來,你來!」 「你捨得?」胡雪巖抓住題目,越發要開玩笑。 這話很難回答,要說「捨得」,馬上就會惹七姑奶奶在心裏罵一句:沒良心!想了想這樣答道:「在別人,自然捨不得,你老兄又當別論。」 「承情之至。不過,只怕你捨得,人家捨不得。」胡雪巖說,「人家辛辛苦苦剝了給你吃的,讓我吃掉了,一定會心痛!」 話還不曾完,七姑奶奶發急了,「小爺叔!」她用笑容掩飾窘態,「罰酒!你的話真正說得氣人。」 「是啊!」怡情老二在一旁幫腔,平她的氣:「胡老爺話裏有骨頭,應該罰酒。」 「好,好!」胡雪巖原是為古應春試探,看七姑奶奶雖然羞窘,並無慍色,覺得試探的結果,大可滿意,便欣然引杯,一飲而盡。 一直坐在那裏不說話的尤五,到這時才恍然大悟,他是做哥哥的想法,覺得七姑奶奶有些放浪形骸,心裏便不大舒服。胡雪巖鑒貌辨色,看出風向不對,很知趣地把話題引了開去,同時也不肯再多作流連,找個機會,提議散席。 時近午夜,而怡情院所在地的那條弄堂,卻還熱鬧得很,賣熟食的小販,往來如梭,吆喝不停,弄口停著許多小轎,流蘇轎簾,玻璃小窗,十分精緻,專做深宵尋芳倦客的生意,唯有這天抬著一位堂客——七姑奶奶。 回到裕記絲棧,她第一個下轎,往後直奔,剛上樓梯,便扯開喉嚨大喊:「張家妹子,你睡了沒有?」 阿珠還沒有睡,先是不放心七姑奶奶,要為她等門,後來是跟陳世龍吃零食閒談,談上了勁,倒把要等的人忘掉了。這時聽得樓下一喊,方始驚覺,趕緊起身迎了出去。 兩人在樓梯口相遇,只見七姑奶奶雙頰如霞,眼波如水,一片春色,不覺大聲而問:「你在那裏吃得這麼醉醺醺地回來?」 「你看,我帶了甚麼好東西來給你吃!」七姑奶奶把一隻細竹籃遞了過去。 這時胡雪巖和尤五亦已上樓,加上阿龍和聞聲起床的老張,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卻只聽得七姑奶奶一個人的聲音,大講在怡情院消磨了這一晚上的經過。 在老張父女是聞所未聞的奇事,就連陳世龍也覺得這位七姑奶奶膽大得驚人。 「你們吃嘛!」最後她揭開了籃蓋,裏面是六隻陽澄湖大蟹。她粗中有細,特別週到,連薑醋都是現成帶著的。 一則情不可卻,再則那蟹也實在誘人,老張父女和陳世龍,便一面剝蟹,一面聽七姑奶奶談怡情院的風光。尤五卻向胡雪巖使個眼色,兩人避到裏面談心去了。 「小爺叔,」尤五皺著眉頭說:「你看我這個妹子越來越不像樣,怎麼得了?」 「不要這麼說!」胡雪巖笑嘻嘻地答道,「五哥,我要討喜酒吃了。你曉得老古跟我怎麼說?他要託我做媒!」 尤五大為詫異,楞了好一會才問:「是想娶我們阿七。」 「對!這才叫一見傾心。姻緣,姻緣,真正是緣分。」 「甚麼緣分?」尤五的雙眉皺得更深,「說起來是在堂子裏見過面,那有多難聽!」 這個回答大出胡雪巖的意料,一時不知如何為他和七姑奶奶譬解?楞在那裏,好半晌作聲不得。 「我倒不懂了,老古怎麼會知道阿七此刻住在娘家?」尤五又問,「他當阿七還是大小姐?」 「不!他曉得七姊居孀。是老二告訴他的,不對!是他跟老二打聽的。」接著,胡雪巖便把古應春家裏的情形說了一遍。 「那麼,小爺叔,你怎麼回答他的呢?」 「我說,要他自己看。我看——他們有緣,這杯喜酒吃得成功的。」 尤五不以為然,大搖其頭:「算了,我看不要害人!」 「你倒也不必把我們這位姑奶奶貶得太厲害!」胡雪巖以不平的語氣說:「像她這樣的人才,嫁給老古,照我看還是委屈的。至於說她脾氣不好,這話要說回來,女人家心思最怪不過,只要她自己願意,自然會改。看今天的樣子,斯斯文文,大大方方,可見已經在改了!」 話雖說得動聽,卻無結論,事實上婚姻大事,一時也不可能有甚麼結論,只有擺著再說,先料理第二天動身的事。 下船是在中午,胡雪巖「師弟」,老張父女,加上七姑奶奶一共五個人,除去老張,各自只可促膝密談,未便公然表露的心事,加以路上不太平,風吹草動,需要隨時當心,所以就連七姑奶奶這樣愛說話的人,也是保持沉默的時候居多。 第二天快到松江了,胡雪巖該當作個決定,要不要七姑奶奶送到嘉興?如果認為不需要,把她留在松江,揚帆而走,至多停泊半日,將他自己和阿珠寄在尤家的行李搬上船,否則,至少得在松江停一天,讓七姑奶奶先打聽消息,或者帶個把可供奔走的人同行。 「小爺叔!」等胡雪巖剛一提及,七姑奶奶便搶著說,「不管我送不送你,無論如何在我們那裏住一天再走。」 「杭州等得很急——」 「急也不急在一天,我五嫂有話跟你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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