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這樣說給阿珠聽:「就算你想改性,阿珠也許看你不上眼。」

  陳世龍露著一嘴雪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笑容正落在壁縫中向外張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覺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雖好,吊在裙帶上一步不離,也太沒有出息了。」胡雪岩說,「湖州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盡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幫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學學好,將來受用無窮。」

  「好啊!」陳世龍很興奮地,「古先生的洋文,說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學會了它!」

  「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絲生意上有關聯,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親熱的時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緋紅了臉,頓時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卻又不敢弄出聲響來,怕前面發覺她在偷聽,於是躡手躡腳,掩到自己鋪位上,手撫著一顆突突在跳的心,細細去想他們所說的那些話。

  這一想想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張在喊,她才警覺,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陽當頭,已經中午了。

  「來吃飯!」老張問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見你的人?」

  「我睡著了!」她自己覺得這句話答得很好,睡著了便表示根本沒有聽見胡雪岩和陳世龍的話,見了面就容易裝糊塗了。

  她裝人家也裝,在飯桌上胡雪岩和陳世龍一如平時,倒是老張有許多話,因為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陳世龍往南到杭州,老張帶著女兒,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當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張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們是有關自己的話要談,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經盤算過,這件終身大事,不管怎麼樣,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訴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應,便毫無商量的餘地。她不甘於隨人擺佈,因而打定主意,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開口的機會。

  那麼此刻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仍是跟著不放,胡雪岩總不見得當面鑼,對面鼓,有自己在場,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話!於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這容易得緊,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話,「阿珠,拜託你,替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張老實,「要掉船了,各人的東西該歸一歸。你不要去!」

  這一說,胡雪岩又有了話,「對的!」他喊道,「世龍,你也看一看,那些東西該帶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錯了!」

  說完,他跟老張揚長上岸,有意把陳世龍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細訴衷曲。

  阿珠心裡實在有些氣不過,想想自己真像《西遊記》的孫悟空,怎麼樣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這份閒氣,此刻自然要發在陳世龍頭上了。

  「他們上岸去做啥?」她氣鼓鼓地問。

  陳世龍本來就聰明,加以這陣子跟著胡雪岩,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待人處事的訣竅。這樣一件有關自己一輩子的大事。當然更不敢疏忽,所以這時不忙著答阿珠的話,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態度弄明白了再說。

  他在想:阿珠問到這句話,就可以證明,他們上午的那一番談話,她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親去談她的終身。既然如此,上午為何不站出來說話,此刻卻大光其火?可見得光火是鬧脾氣。她的脾氣他也摸透了,越頂越凶,最好的應付辦法是讓她發不出火。

  於是他陪笑答道:「這我倒不曉得。要不要我追上去問一聲?」

  「難為你!」阿珠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你們師父徒弟,一上半天,亂七八糟在講些甚麼怪話?」

  既然叫穿了,陳世龍何可否認?但怎麼樣承認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細說從頭,就會把胡雪岩苦心設計。說到了她心裡的那番話的效用,付之東流。左右不是,十分為難,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個計較,覺得就像築堤防水一樣,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龍」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時機不可,河官到了合龍的時候,如果情況緊急,往往會縱身一跳,跳在缺口裡,身擋洪流。別人看他如此奮不顧身,深受感動,自然一起著力,得收全功。現在自己也要有那縱身一跳的勇氣,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這裡,他毫不猶豫地雙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說:「既然你已經都聽見了,也就不用我多說了。阿珠,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裡。」

  阿珠不防他有此一著,急得胸頭亂跳──急的是怕人看見不象話,便低聲喝道:「怎麼這副樣子?快起來,快起來!」

  「起來也容易,你說一句,我就起來!」

  這一句是甚麼?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裡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嚇他一嚇,「你越是這麼賴皮,我越不說!起來,起來!不然,我永遠不理你。」

  陳世龍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個了局不可,因而用毫無商量餘地的聲音說:「你不說一句,我永遠跪在這裡!」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阿珠恨聲說道,「你要我說甚麼?」

  「你自己曉得的。」

  「對了!你曉得,我也曉得,不就行了嗎?」

  聽得這一句,陳世龍一顆心踏實了,笑嘻嘻地問道:「真的『行了』?」

  「不要囉嗦!」阿珠把臉一沉:「你再不起來,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聽她的話,但陳世龍還要試探一下,「起來可以,」他說,「你拉我一把!」

  「不拉!為啥要我來拉你?」阿珠拿手指刮著臉羞他:「『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你兩個膝蓋不值錢。」

  「就看在『膝下有黃金』的份上,扶我一把!」陳世龍一面說,一面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只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陳世龍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緊握著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隻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聽「喀喇」一響,艙中頓時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輕聲喝道:「這是幹甚麼!」

  「不幹甚麼!只要親親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讓陳世龍一把摟住,也不知他的一雙眼睛是怎麼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那兩片嘴唇會一下子很準確地找著了她的嘴唇,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阿珠又羞又急,卻又有種夏天傷風閉汗吃酸辣熱湯麵的味道,是說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艙裡雖然黑漆一團,外面卻是朗朗乾坤,如果讓人發覺,怎麼還有臉見人?因而,一顆心提到了喉頭,口乾舌燥,滿頭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過頭去,這樣低聲說了一句。

  「再親一個!」

  「還要?」阿珠發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陳世龍適可而止,放開了手,拉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問道:「要不要開窗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