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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古應春也發覺自己失言,只好報以苦笑。就這時候看到尤五兄妹和怡情老二,已經走下樓來,古應春心想,明天胡雪岩就要走了,此一去又有多日暌隔,而自己有一番心事非要跟他商量不可,因而便向尤五說道:「五哥,你們先請。我跟胡雪岩還有些事要商量。」

  尤五還不曾開口,怡情老二便說:「何不請到我那裡去談?」

  這就是胡雪岩機警了,不等古應春開口,他先就搭話:「實在是我有點私事托應春兄,就在這裡談一談好了,你們先請過去,我們馬上就到。」

  「那麼,快點來。」怡情老二說:「等你們來吃宵夜。」

  等他們走遠了,胡雪岩便問:「應春兄,是在這裡談,還是找個地方坐坐呢?我看你要談的事,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變得清楚的。」

  「你大概也猜到了。」古應春說,「七姑奶奶的相貌、風度,很對我的勁。我托你做個媒。」

  胡雪岩想不到他這麼開門見山,就說了出來,一時倒有些無從答覆,楞在那裡,半晌無聲。

  「怎麼樣?」古應春很關切的問,「是不是有難處?」

  「有沒有難處,還不知道。」胡雪岩說,「你總先把你的情形跟我說一說。」

  「對,對!這是我的疏忽──」

  古應春說了他的家庭,父母都在廣東,也娶過親,只是妻子已經過世,有個女兒,今年十六歲,隨祖父母在鄉,如此而已。

  「那倒好,沒有甚麼囉嗦。」胡雪岩說:「七姑奶奶就因為跟她婆太太合不來,才回的娘家,照你府上這情形,如果不回廣東,大概她也願意。」

  「那──」古應春反倒遲疑了,「不回廣東是辦不到的。無論如何要回去見一見家父、家母。」

  「那自然。我是說不回廣東鄉下去住,你們夫婦在上海自立門戶。這都是以後的事──」胡雪岩沉吟著說:「看樣子,七姑奶奶對你,倒也還中意。不過,我有句話,一定要說在前面。」

  「是,是。你說!我總盡力照辦。」

  「不是要你甚麼『照辦』!是要你忍耐。你曉不曉得七姑奶奶有個外號,叫做『女張飛』!」

  「是不是說她脾氣暴躁?」古應春搖搖頭,「我看倒不像『女張飛』!」

  這一半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一半也是七姑奶奶特意收斂,看樣子好事可諧,但情願還是先把話說得深些,勸他慎重的好。

  「應春兄,」他說,「日子太淺,相知不深,好在以後見面的時候有得是,你何不看一看再說?」

  聽語氣是七姑奶奶有著不便說破的缺點,自己去看,當然最好。但古應春鰥居十年,一下子動了心,有如古井重波,心瀾難平,急於要問個明白,所以接下來又說:「看歸看,聽歸聽!你多告訴我些。」

  胡雪岩不知該告訴他些甚麼?七姑奶奶的情形,他耳聞目見的很多,但不能一昧說好話,更不能一昧說壞話。如果是尋常女子,品貌過得去,他一定盡說好話,促成美事,因為那可以斷定,決不會成為怨偶。而七姑奶奶與眾不同,做媒的責任甚重,真彷佛一言可興邦,也可喪邦,誰能受得了她的脾氣,她便一定是個賢內助,否則,感情會搞得極壞,媒人挨駡一輩子,于心何安?

  「說實話,你們都是一見鍾情,瞞不過我,我也用不著你說,就已經想來做這個媒。應春兄,」胡雪岩非常懇切的說,「你知道我的,我做事一向性子急,但這件事,實在急不得!為啥呢?七姑奶奶的好處,是別人沒有的,她的叫人啼笑皆非的脾氣,也是別人沒有的,所以你要我說,我實在說不像。要你自己看,反正我總一定幫你的忙,做你的參贊。再透個信息給你,七姑奶奶的願守不願守,她兄嫂都做不得她的主。現在她似乎也看中你了,那你就請放心,好事遲早必成。」

  這番話對古應春是顆定心丸,而且啟發甚多,大致七姑奶奶是個巾幗鬚眉,個性極強,遇事敢當。這樣性格剛強的人,要看自己能不能駕馭得住她?駕馭得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閨房中仍有畫眉之樂,駕馭不住,一輩子是她系在褲腰帶上的裙下之囚。

  「多謝,多謝!就你這幾句話,我已受惠非淺。走吧!」

  兩個人一起回到怡情院,只見七姑奶奶跟怡情老二,並坐在床邊,喁喁細語,親熱得像姊妹。尤五顯然對此感到欣慰,含笑坐在一旁,神態顯得很恬靜。

  「來了,來了!」他站起來,興致勃勃地:「有人送了我一簍蟹,剛才忘了拿到那裡去吃了,嘗一嘗!」

  於是怡情老二急忙站起來招呼,七姑奶奶自己也要下手幫忙,做主人的一定不准她動手──這是堂子裡,七姑奶奶是客,下手幫忙變得也成了主人,那不象話,但她想不到此,最後是胡雪岩遞了個眼色,她才會過意來。

  這使得古應春又得了個極深的印象,他覺得她只是凡事熱心。所以顯得有些魯莽。好在她也肯聽人教導,絕不是那種蠻不講理,死不認錯的潑婦。這就沒有可怕了。

  擺好桌子,娘姨端出兩大盤熱氣騰騰,加紫蘇蒸的陽澄湖大蟹,此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天下第一名物,陽澄湖的尤其出名。特徵是「金毛紫背」,通常每只八兩,兩隻一斤,所以稱為「對蟹」。七姑奶奶嗜蟹如命,但這時卻很斯文,先挑了一隻團臍送到尤五面前。

  「先敬客嘛!」尤五完全是做哥哥教導弟妹的派頭。

  客是兩位,論客氣應該是古應春,七姑奶奶不知不覺地又有些著急,便拿那只蟹送到胡雪岩面前。

  「七姊,我們自己人。我自己來!」胡雪岩有些捉狹,不但話裡擠對她非把那只蟹送給古應春不可,而且還用手往外推謝。

  「那就你來!」七姑奶奶被逼到差不多的地步。「衝勁」就來了,大大方方地對古應春說,並且還把一小碗薑醋推到他面前。

  「謝謝!」古應春含著笑說,同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七姑奶奶裝作不見,只拿一隻蟹在手,看胡雪岩已經自己動手,便拿向她哥哥面前,然後自己也取一隻,同時轉眼去看怡情老二。

  怡情老二正取了一副吃蟹的傢伙出來,純銀打造,小鉗小錘子的,看來十分精巧。七姑奶奶覺得好玩,取過小錘子來,一下打在蟹螫上。在她自覺未曾用力,但那只蟹螫已被砸得甲碎肉爛,一塌糊塗了。

  大家都笑,七姑奶奶自己也笑,「這東西不是我用的。」她說,「還是用手方便。」

  她的那只手彷佛生來就是為剝蟹用的,手法熟練非凡,只用一根牙筷幫忙,須臾之間,把一隻蟹吃得乾乾淨淨,蟹螫、蟹腳和那個「蓋」拼湊在一起,看來仍舊是一隻蟹。

  「這倒著實要點本事。」古應春頗為驚異,「我還是第一次見!」

  廣東人的古應春,吃蟹自然沒有蘇錫嘉湖一帶出蟹地方的人來得內行,表裡不分,胡嚼一氣,吐了一桌子的渣滓,七姑奶奶直性子,實在看不過去,便打趣地說:「你真是豬八戒吃人參果。看我來!」

  她取了一隻蟹,依然只用一根筷子,很快地剝了一蓋子的蟹肉,黃白雜陳,倒上薑醋,卻不是自己享用,一推推到了古應春面前。

  這真叫古應春受寵若驚了,但也知不宜顯示心中的感覺,所以只是接連說了兩聲:「多謝,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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