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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於是胡雪巖也拉開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見鏡子中出現的麗影,轉臉來望,見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膚花貌,腰如一捻,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笑著在問話。

  於是哈德遜囑咐了幾句,那女侍轉身走了。胡雪巖不便盯著她的背影看,只望著鏡子。西洋女人見得還不多,這一望,眼睛便捨不得離開鏡子,看到那剛健婀娜的行路姿態,不由得想起穿著「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搖三擺的樣子,覺得各擅勝場,都比三寸金蓮、走路講究裙幅不動的漢人婦女來得中看。

  正在這樣想著,鏡中的麗影又出現了,她手托銀盤,盤中一瓶顏色像竹葉青的酒,三隻水晶杯,又有一瓶涼水。擺設停當,哈德遜取了三塊銀洋,放在銀盤裏。

  「這酒也不便宜。」胡雪巖說,「一塊銀洋七錢二,三塊銀洋就合到二兩一錢多銀子。」

  「是啊!運費貴。」古應春答了他一句,幫著哈德遜倒酒,又加上涼水,然後彼此舉一舉杯。

  「怎麼?」胡雪巖問:「這就吃了?有酒無餚!」

  「洋盤!」古應春用夷場中新近流行的諺語笑他,「洋人吃酒,沒有菜的。」

  「這我倒還是第一回。」胡雪巖喝了一口,酒味倒還不壞,但加了水,覺得勁道不夠,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們談生意吧!」古應春說了一聲,跟哈德遜去交談,然後又問胡雪巖說,「他問你貨色甚麼時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運。」

  「那價錢就不同了。」古應春說,「有一批貨色,他已經答應了鎮江一個姓羅的長毛,你要可以先給你,要三十兩銀子一枝。如果你肯等半個月,他另有一批貨色從英國運到,只要二十兩一枝。」

  「三十兩就三十兩。貨色要好。」

  古應春點點頭,又跟哈德遜去說。就這樣由他居間口譯,很快地談妥了一切細節,兩百枝槍,一萬發子藥,總價一萬一千兩銀子,二八回扣,實收八千八百兩。另外由哈德遜派一名「銅匠」隨貨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兩銀子的酬勞。

  「貨款我帶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應春說,「明天到他洋行裏去辦手續。」

  「那就託你了。」胡雪巖取出銀票,交了過去,「這裏一萬兩,多的是你的。」

  「用不著。」古應春急忙搖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賬,將來再說。」

  「這話也對。那麼,多的一千兩算存在你的手裏好了。」

  古應春點點頭,指著銀票又跟哈德遜去談,只見洋人笑容滿面,很快的說了好些話,據古應春傳譯,哈德遜認為跟胡雪巖做生意,很痛快,他要額外送一枝最新式的「後膛七響」,以表敬意。

  「請你替我說,謝謝!」胡雪巖又說,「再請你問問他,那種甚麼『後膛七響』,可以不可以賣幾枝給我?我要帶回去送人。」

  這有些困難,哈德遜在中國好幾年,深知貪小便宜的人多,留著幾枝好槍要用來應酬人情,不肯出售。

  然而最後哈德遜卻又讓步了,願意勻出兩枝來賣給胡雪巖,價錢是每枝一百五十兩銀子,據他說,完全是照成本出讓。每支槍另配一百粒子藥,也是白送。

  做了額外的這筆小交易,哈德遜要開一瓶香檳酒慶祝。古應春心想,胡雪巖對那種帶點酸味的淡酒,未見得會感興趣,而開一瓶香檳很貴,讓哈德遜破費還是小事,回頭胡雪巖端起杯子一喝,皺眉搖頭,淺嘗即止,那就是件很不禮貌的事,不如辭謝了的好。

  於是他告訴哈德遜,說胡雪巖喝不慣洋酒,不能領受他的好意,表示抱歉,哈德遜便問,胡雪巖是不是不會喝酒?及至聽說他的酒量很好時,哈德遜便表示奇怪,說桌上那瓶酒,來自蘇格蘭,不但是最有名的牌子,而且窖藏甚久,為何胡雪巖不喝?又說,他跟好些中國人有過交往,凡是會喝酒的,都欣賞蘇格蘭的酒,何以胡雪巖獨異?接著又表示,如果胡雪巖不介意,他很想知道其中的緣故。

  古應春想敷衍一下,就算過去。倒是胡雪巖看哈德遜不斷指著酒瓶和他的酒杯。滔滔不絕地在說話,猜到是談杯中物,便自己先問起此事。古應春自然照實回答。

  「飲食一道,蘿蔔、青菜,各人自愛,好像女人一樣,情人眼裏出西施,沒有甚麼道理好講的。」

  古應春把他這一段話譯給哈德遜聽,洋人大點其頭,說飲食沒有道理好講,這就是道理。接著又說,外國酒種類很多,胡雪巖不喜歡英國酒,也許喜歡法國的白蘭地,於是招一招手把那女侍叫了過來,指明要一種名牌的白蘭地。

  喝這種酒又是一種杯子,矮腳敞口大肚子,但酒倒得不多,也不摻水。哈德遜通過古應春,教胡雪巖喝這種酒的方法,說要雙手閤捧酒杯,慢慢搖晃,等手心裏的熱氣,傳入酒中,香味自發,便益覺醇美。胡雪巖如法炮製,試一試果如其言。

  哈德遜告訴古應春說,他終於找到了一種為胡雪巖所喜愛的酒,覺得很高興。接著便談白蘭地的製法,由採擷葡萄到裝瓶出售,講得非常詳細。最後指著標貼紙上的一個洋字,讀出它的譯名叫「可涅克」,說選白蘭地,一定要注意這個字,它是地名,法國出酒最好的地方。

  「我懂了!」胡雪巖對古應春說,「好比中國的黃酒一樣,一定要『紹興』才道地。」

  「對,就是這意思。」

  「現在——」哈德遜接著便跟古應春說,他的洋行,剛剛取得這種法國酒的代理權,希望胡雪巖為他介紹買賣。

  「原來他是推銷貨色!」胡雪巖笑道,「怪不得這麼起勁。不過我不懂,甚麼叫『代理權』?」

  「就是歸他包賣。」古應春為他解釋,「這種酒在我們中華土地上,歸他總經銷,坐抽水子,這就叫代理權。」

  胡雪巖立刻就懂了,這種坐享其成的事,完全要靠信譽,牌號響,信用好,貨色銷得出去,貨款收得進來,到時候結賬,不欠分文,人家才肯賦予代理權。他心裏在想,自己也大可這麼做,不過那是將來的事,眼前怎麼樣也談不到此,所以不再往下說了。

  酒味甚美,只是有酒無餚,胡雪巖還不習慣這樣的飲酒方式,所以喝得不多,但為了酬答雅意,也為了饋贈所需,他決定買五箱白蘭地帶回去。哈德遜也很會做生意,馬上又給他一個很優惠的折扣,他的目的是在推廣。杭州是浙江省城,除了總督,各式各樣的衙門都有,又是運河起點,商業相當繁盛,這個碼頭在哈德遜看,是可以有所作為的,他希望得到胡雪巖的助力,能夠把他所代理的各種洋貨,推銷到杭州。

  這番意思經由古應春表達以後,胡雪巖自然歡迎,但他跟古應春說了實話,他官商兩方面,纏在手裏的事情實在太多,一時無法給哈德遜任何確實的答覆,看這話是如何說法?

  「那就直接回頭他!」

  這裏的「回頭」是辭謝的意思,胡雪巖卻又覺得這是個機會,棄之可惜,最好是拖延著,要能讓哈德遜不找別人,為他保留著這個機會。

  腦筋一動,想到了一番話:「你這樣跟他說,本來我馬上可以答應他,為他在杭州策劃,但目前局勢不穩,上海到杭州的路會斷,貨源不繼,變成白貼開銷。等局勢稍微穩定下來,我馬上替他動手。」

  哈德遜認為他的看法很穩健,同意等一等再說,不過他要求胡雪巖在杭州先替他看看洋貨的行情,預作準備,將來有任何代理承銷的機會,答應讓胡雪巖優先承攬。

  生意談到這裏為止,彼此都覺得很圓滿。古、胡二人先起身告辭,安步當車,走回怡情院。

  一路走,一路談,談的卻不是生意。胡雪巖問道:「怎麼樣?外國酒館裏的那個洋女人,算是啥名堂?」

  「賣酒的還有啥名堂!」古應春笑道,「你想她賣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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