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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這真是兜了個大圈子。」胡雪巖又問,「太倉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倉在嘉定西北,四五十里路。」說著,他深深看了胡雪巖一眼,意思是要當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巖心裏明白,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說道:「尤五哥,你的生意來了,靠交情賣銅鈿,浙江冬漕最後到瀏河那段路,歸你包運好不好?」

  這是順理成章,極妙的事,但尤五因為來之太易,反有天下那有這種好事的感覺,一時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麼樣?」胡雪巖催促著說,「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等你一句話,事情就算定局。」

  「不曉得『那方面』賣不賣我的賬?」尤五躊躇著說。

  出入關係,就在這一點上,所謂「靠交情,賣銅鈿」也就是這一點,胡雪巖說道:「尤五哥,別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數,我不便說甚麼!」

  「是的。」尤五深深點頭。「這要我自己定主意。說實話,既然答應下來,要有肩胛,不能做連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這樣,為求穩當,我只能暫且答應你。好在日子也還早,我託人跟『圈吉』去打個招呼看看,如果口氣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當沒有說過這回事。你看怎麼樣?」

  「你怎麼說,怎麼做。我們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麼個辦法。」

  於是議定浙江漕船到吳江,歸尤五接駁轉運,到瀏河海口為止。因為包運要擔風險,水腳自然不能照常例計算。胡雪巖答應為他力爭,多一個好一個。

  談完了一件談第二件,這要去找古應春。胡雪巖估計情勢,浙江當道不但一定會買洋槍,而且因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務亟待加強,所以對洋槍的需要,會倍感急迫。看準了這一點,不妨雙管齊下,一面帶說帖回去,勸浙江當道大批購買,一面帶著現貨回杭州,如果團練不用洋槍,就勸王有齡買了,供他的親軍小隊使用。

  找到古應春家,只見他正衣冠整齊地,預備到怡情院赴約。等胡雪巖說明來意,古應春想了一下問道:「你想要買多少枝?」

  「先買兩百枝。」胡雪巖說,「我帶了一萬兩銀子在身上。」

  「兩百枝,有現貨。你怎麼運法?」古應春提醒他說,「運軍械,要有公事,不然關卡上一定會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運到松江,不會有麻煩。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請了公事迎上來接貨,這樣在日子上就不會有耽擱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當面議價。」說著,古應春拉了胡雪巖就走。

  「慢點,慢點!」胡雪巖怯意地笑著,「跟洋人打交道,我還是第一回——」

  「你怕甚麼?」古應春打斷他的話說,「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不是說野蠻、文明,是有些啥洋規矩?你先說給我聽聽,省得我出洋相。」

  「這一時無從談起。」古應春說,「中國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裏要脫帽。洋人重堂客——回頭你看見洋婆子要站起來,那個哈德遜太太很好客,最喜歡跟中國人問長問短,洋人的規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詫異。」

  「這倒好,」胡雪巖笑道,「跟我們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樣。」

  「你說誰?」

  「不相干的笑話,你不必理我。」胡雪巖搖搖手說,「我們走吧!」

  於是兩乘肩輿,到了泥城橋一座小洋房,下轎投刺,被延入客廳,穿藍布大褂的聽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煙,關上房門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裏的一道門開啟,長了滿臉黃鬍子的哈德遜大踏步走了出來。胡雪巖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趨跟著古應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應春跟洋人談話時,他只能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聳肩攤手,而古應春大有惱怒之色,然後聲音慢慢地高了,顯然起了爭執。

  「豈有此理!」古應春轉過臉來,怒氣沖沖地對胡雪巖說,「他明明跟我說過,貿易就是貿易,只要有錢,他甚麼能賣的東西都願意賣,現在倒又翻悔了,說跟長毛有協議,賣了給他們就不能再賣給官軍。我問他以前為甚麼不說,他說是他們領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說,他們也跟中國人一樣,行動要受官府約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說氣人不氣人?」

  「慢來!」胡雪巖問道:「甚麼叫協議,是不是條約的意思?」

  「大致就是這意思。」

  「那就不對了,朝廷跟英國人訂了商約,開五口通商,反而我們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討伐的叛逆,倒能夠跟他通商。這是啥道理!」

  古應春大喜,「不錯,不錯。說得真有道理!等我問他。」

  於是古應春轉臉跟哈德遜辦交涉,胡雪巖雖然聽不懂意思,卻聽得出語氣,看得出神色,古應春一派理直氣壯的聲音,而哈德遜似乎有些詞窮了。

  到最後只見洋人點頭,古應春含笑,向胡雪巖說道:「成功了!他答應跟他們領事去申訴。看樣子未必有甚麼協議,只因為我們的生意小,長毛的生意大;怕貪小失大而已。」

  「請你告訴他,眼前我們的生意小,將來生意會很大,眼光要放遠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將來才有見面的餘地。」

  古應春便把他的話譯了過去,洋人不斷頷首,同時也不斷看著胡雪巖,顯然是心許其言。

  「雪巖兄,」古應春說:「他說,你的話很有意味,要交你一個朋友,想請你去喝杯酒。問你的意思怎麼樣?」

  「當然,應該敘敘,歸我們做東好了。」

  「那倒不必。讓他做東好了。等生意談妥,我們再回請。」

  於是,等古應春轉達了接受邀請的答覆,哈德遜到屋角將一條在中國犯禁的「明黃」色絲絛一拉,外面叮叮噹噹的響了起來,接著便見原來的那個聽差推門而入,這讓胡雪巖學了個乖,洋人招呼聽差,是打鈴不是拉長了聲音喊:「來呀!」

  哈德遜吩咐聽差,是準備馬車,親自拉韁,把他們兩人載到一家外國酒店,入門一看,胡雪巖覺得有些頭暈,四面鏡子,映出無數人影、燈燭、桌椅,趕緊順手扶住一張椅子,立定了腳再說。

  「就是這裏吧!」古應春喊住哈德遜,各拉一張椅子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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