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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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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春兄,」胡雪巖拱拱手說,「你比我內行得太多了。索性你來弄個『說帖』,豈不爽快?」 古應春慨然應諾,而且立刻動手。怡情老二親自照料,移過「叫條子」用的筆硯來,磨濃了墨,卻無紙可寫,好在是草稿,不妨拿「局票」翻過來,將就著用。 於是古應春一面提筆構思,一面過鴉片煙癮——煙泡裝上煙槍,槍嘴上接根橡皮管子,一直通到他嘴裏。十六筒煙抽完,精神十足,文不加點,洋洋灑灑地寫完,遞到了胡雪巖手裏。 胡雪巖自己不能動筆,看卻會看,不但會看,而且目光銳利,像這些「說帖」,最要緊的是簡潔,要幾句話就能把那些大官兒說動心,才是上品。古應春的筆下很來得,但流暢有餘,不免枝蔓,他把洋槍、火藥的好處,源源本本談起,好雖好,看來卻有些吃力。胡雪巖心想,這個說帖,王有齡、趙景賢一定會看完,但遞到黃宗漢手中,他有沒有看完的耐心,就難說了。 「高明之至!」胡雪巖先聲色不動地把說帖遞給尤五。 「我不必看了。」尤五笑道,「看也是白看。」 「雪巖兄,」古應春接口問道:「我是急就章,有不妥的地方你儘管說。」 「好極了!不過,應春兄,對外行不好說內行話,說了,人家也不懂。我看,前面這一段,有些地方要割愛。」 「我懂!」古應春點點頭,「現在談洋務,都是些閉門造車,自說自話矇人的玩意。那些談槍、炮怎麼樣製造的道理,說句實話,也真沒有幾個人懂,我可以把它刪節。刪歸刪、添歸添,你看,那裏還可以多說兩句?」 「很好了。還有些地方不說也可以。」 這顯然是客氣話,古應春便說:「我這個人做事,不做則已,一做一定要把它做好,何況是自己人,儘請直言。」 「既如此,我說出來請你斟酌,第一,說道光年間,『英、法犯我,不幸喪師,癥結所在,厥為刀矛不敵火器』,這句話一針見血,不過還可以著力說兩句。」 「對!我自己也有這麼個想法。」 「再有一層,應春兄,是不是可以加這麼一段——」 胡雪巖所建議增加的是,說英國人運到上海的洋槍、火藥有限,賣了給官軍,就沒有貨色再賣給洪軍及各地其他人,所以這方面多買一枝,那方面就少得一枝,出入之間,要以雙倍計算。換句話說,官軍花一枝槍的錢,等於買了兩枝槍。 「你這個算法倒很精明,無奈不合實情。英國人的軍械,來了一批又一批,源源不絕,不會有甚麼賣給這個,就不能再賣給那個的道理。」 「是的。應春兄,這種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過做官的不清楚,京裏的皇上和軍機大臣,更不會清楚。我們只要說得動聽就是。」 古應春看著尤五笑了,尤五的話,很爽直:「應春兄,這些花樣,我的這位小爺叔最在行,你聽他的,包定不錯。」 「好!」古應春說,「我都懂了。如果沒有別的話,我今天帶回去,改好謄正,再連洋行裏的估價單,一起開來交給你。」 「慢來!」尤五插嘴問道:「估價單怎麼開法?」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應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說。」 聽他的口氣,顯然不主張浮報價款的「戴帽子」。胡雪巖也覺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對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兩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樣。 「對!」尤五很誠懇地接受,「我原是怕你們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過,那就怎麼樣都是不錯的了。」 「不過,」古應春接下來問:「除了洋槍,還有大炮,要不要勸浙江買?」 「這慢一點。浙江有個姓龔的,會造炮——」 姓龔的福建人,名叫龔振麟,曾經做過嘉興縣的縣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砲局」。從明朝中葉以來,一直在仿製的「紅衣大將軍炮」,都用生鐵翻砂,龔振麟卻發明了鑄炮鐵模,著成《圖說》,還著了一本《樞機炮架新式圖說》,在鑄炮技術上,頗有改良。他的兒子名叫龔之棠,能得父傳。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當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開花大炮』,但這話不能說!一說,砲局裏的人當我們要敲他的飯碗,一定雞蛋裏挑骨頭,多方挑剔,結果是連洋槍都不買。」 「雪巖兄,」古應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場裏的毛病,被你說盡了。」 「官場、商場都一樣!總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夠不妒,甚麼事都可以成功!」 古應春和尤五,都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別融洽。在怡情院中,淺斟低酌,談了許多開展的計劃,一直到午夜散席,約定第二天下午,仍舊在原處見面。 古應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裏,因為還有事要談,所以胡雪巖就在怡情院「借乾鋪」。尤五要談的是,他這天中午,和胡雪巖分手以後,到怡情院重新見面以前,所得來的一個消息。 聽說,劉麗川跟英國人聯繫上了。夷場四周,英國人預備建築圍牆、不讓官軍進駐,也不准官軍借道,但是英國人卻預備開放陳家木橋,讓劉麗川能夠獲得軍火和糧食的接濟。 「照這樣子,上海一年半載,不會光復。我們的絲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現在先要作個打算。」 「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巖提出疑問,「上海的關稅,是兩江的命脈,總不會一直讓英國人張牙舞爪,一定有對付的辦法。」 「這也聽說了。」尤五答道,「兩江總督怡大人怡良,因為洋人助逆,早就預備禁止內地跟夷場通商。來源一斷,我們在上海還有甚麼發展?」 「這話分兩方面來說,來源一斷,貨價必高,對我們有利,沒有貨色,貨價再高也無用,對我們無利。」胡雪巖說,「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對我們不利的這方面,能夠避掉。」 「怎麼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個辦法,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勢力。呼應靈活,走私亦非難事,但犯法的勾當,胡雪巖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順利,也犯不著去幹犯法的勾當。就這一轉念間,他把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小爺叔,我想只有這麼樣,」尤五自己提出了一個辦法:「儘量調動現款,就在上海收貨,囤一段時間脫手。另外除了軍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們再商量。頂好是我們漕幫弟兄能夠一起出力的事,一則大家有口苦飯吃,二則也免得游手好閒去闖禍。」 胡雪巖聽出尤五的話中,對漕幫生計日窘,情有隱憂,既成知己,休戚相關,應該替他分憂,於是問起松江漕幫的困難,看有甚麼辦法好想?這一談就談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歸寢。 一覺睡到近午時分,胡雪巖為怡情院一個「大姐」喊醒,說有客來。起床一看是陳世龍,遞上一封信,說是王有齡專程派人送了來的。啟封細看,才知道新城縣抗糧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鶴齡不負所望,協同地方紳士,設計擒獲首要各犯,已經解到杭州審訊法辦。 報告喜訊以外,接著便談冬漕,因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運。決定改由瀏河出口。這一來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須提早一個月啟運,連帶也就要提早催徵、王有齡得要趕回湖州。同時又因為上海失守的緣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團練,都在加緊辦理,湖州亦不例外,雖說有趙景賢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責,不能不問。所苦的是,海運局的差使還不能擺脫,分身乏術,希望胡雪巖無論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許多事要當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巖又高興、又為難,而且還有些困惑,高興的是新城建功,為難的是他亦分身乏術,困惑的是嵇鶴齡應有酬庸、卻未見提起。 怎麼辦?他定神想了想、決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兩件事,可以先為王有齡做好。想停當了他告訴陳世龍說:「你回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著,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談漕米由瀏河出口,尤五皺著眉說:「這麻煩大了!」 「怎麼呢?」 「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巖失聲而呼,漕米駛運到瀏河,由青浦、嘉定這一條路走,是不可能了。「那麼,該怎麼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著茶在桌上畫出路線:「從嘉興往北,由吳江,昆山、太倉到瀏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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