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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你怎麼說,怎麼做。我們假定事在必成,先商量商量怎麼個辦法。」

  於是議定浙江清船到吳江,歸尤五接駁轉運,到瀏河海口為止。因為包運要擔風險,水腳自然不能照常例計算。胡雪岩答應為他力爭,多一個好一個。

  談完了一件談第二件,這要去找古應春。胡雪岩估計情勢,浙江當道不但一定會買洋槍,而且因為上海失守,人心惶惶,防務亟待加強,所以對洋槍的需要,會倍感急迫。看准了這一點,不妨雙管齊下,一面帶說帖回去,勸浙江當道大批購買,一面帶著現貨回杭州,如果團練不用洋槍,就勸王有齡買了,供他的親軍小隊使用。

  找到古應春家,只見他正衣冠整齊地,頂備到怡情院赴約。等胡雪岩說明來意,古應春想了一下問道:「你想要買多少枝?」

  「先買兩百枝。」胡雪岩說,「我帶了一萬兩銀子在身上。」

  「兩百枝,有現貨。你怎麼運法?」古應春提醒他說,「運軍械,要有公事,不然關卡上一定會被扣。」

  「是的。我跟尤五哥商量好了,由上海運到松江,不會有麻煩。我一到杭州。立刻就請了公事迎上來接貨,這樣在日子上就不會有耽擱了。」

  「好!我此刻就陪你去看洋人,當面議價。」說著,古應春拉了胡雪岩就走。

  「慢點,慢點!」胡雪岩怯意地笑著,「跟洋人打交道,我還是第一回──」

  「你怕甚麼?」古應春打斷他的話說,「洋人也是人,又不是野人生番,文明得很。」

  「不是說野蠻、文明,是有些啥洋規矩?你先說給我聽聽,省得我出洋相。」

  「這一時無從談起。」古應春說,「中國人作揖,洋人握手,握右手。到屋子裡要脫帽。洋人重堂客──回頭你看見洋婆子要站起來,那個哈德遜太太很好客,最喜歡跟中國人問長問短,洋人的規矩是不大重男女大防的,你不必詫異。」

  「這倒好,」胡雪岩笑道,「跟我們尤家那位七姑奶奶一樣。」

  「你說誰?」

  「不相干的笑話,你不必理我。」胡雪岩搖搖手說,「我們走吧!」

  於是兩乘肩輿,到了泥城橋一座小洋房,下轎投刺,被延入客廳,穿藍布大褂的聽差,也不奉茶,也不敬煙,關上房門就走了。

  隔不多久,靠裡的一道門開啟,長了滿臉黃鬍子的哈德遜大踏步走了出來。胡雪岩已打定主意,亦步亦趨跟著古應春,看他起身,他亦起身,看他握手,他亦握手,只有古應春跟洋人談話時,他只能看他們臉上的表情。

  表情很不好,洋人只管聳肩攤手,而古應春大有惱怒之色,然後聲音慢慢地高了,顯然起了爭執。

  「豈有此理!」古應春轉過臉來,怒氣衝衝地對胡雪岩說,「他明明跟我說過,貿易就是貿易,只要有錢,他甚麼能賣的東西都願意賣,現在倒又翻悔了,說跟長毛有協議,賣了給他們就不能再賣給官軍。我問他以前為甚麼不說,他說是他們領事最近才通知的。又說,他們也跟中國人一樣,行動要受官府約束,所以身不由主。你說氣人不氣人?」

  「慢來!」胡雪岩問道:「甚麼叫協議,是不是條約的意思?」

  「大致就是這意思。」

  「那就不對了,朝廷跟英國人訂了商約,開五口通商,反而我們不能跟他通商,朝廷討伐的叛逆,倒能夠跟他通商。這是啥道理!」

  古應春大喜,「不錯,不錯。說得真有道理!等我問他。」

  於是古應春轉臉跟哈德遜辦交涉,胡雪岩雖然聽不懂意思,卻聽得出語氣,看得出神色,古應春一派理直氣壯的聲音,而哈德遜似乎有些詞窮了。

  到最後只見洋人點頭,古應春含笑,向胡雪岩說道:「成功了!他答應跟他們領事去申訴。看樣子未必有甚麼協議,只因為我們的生意小,長毛的生意大;怕貪小失大而已。」

  「請你告訴他,眼前我們的生意小,將來生意會很大,眼光要放遠些,在目前留些交情,將來才有見面的餘地。」

  古應春便把他的話譯了過去,洋人不斷頷首,同時也不斷看著胡雪岩,顯然是心許其言。

  「雪岩兄,」古應春說:「他說,你的話很有意味,要交你一個朋友,想請你去喝杯酒。問你的意思怎麼樣?」

  「當然,應該敘敘,歸我們做東好了。」

  「那倒不必。讓他做東好了。等生意談妥,我們再回請。」

  於是,等古應春轉達了接受邀請的答覆,哈德遜到屋角將一條在中國犯禁的「明黃」色絲絛一拉,外面叮叮噹當的響了起來,接著便見原來的那個聽差推門而入,這讓胡雪岩學了個乖,洋人招呼聽差,是打鈴不是拉長了聲音喊:「來呀!」

  哈德遜吩咐聽差,是準備馬車,親自拉韁,把他們兩人載到一家外國酒店,入門一看,胡雪岩覺得有些頭暈,四面鏡子,映出無數人影、燈燭、桌椅,趕緊順手扶住一張椅子,立定了腳再說。

  「就是這裡吧!」古應春喊住哈德遜,各拉一張椅子坐下來。

  於是胡雪岩也拉開椅子坐下,一抬眼,恰好看見鏡子中出現的麗影,轉臉來望,見是個金髮碧眼的美女,真正是雪膚花貌,腰如一撚,露出一嘴雪白的牙齒,笑著在問話。

  於是哈德遜囑咐了幾句,那女侍轉身走了。胡雪岩不便盯著她的背影看,只望著鏡子。西洋女人見得還不多,這一望,眼睛便捨不得離開鏡子,看到那剛健婀娜的行路姿態,不由得想起穿著「花盆底」的旗下大姑娘,一搖三擺的樣子,覺得各擅勝場,都比三寸金蓮、走路講究裙幅不動的漢人婦女來得中看。

  正在這樣想著,鏡中的麗影又出現了,她手托銀盤,盤中一瓶顏色像竹葉青的酒,三隻水晶杯,又有一瓶涼水。擺設停當,哈德遜取了三塊銀洋,放在銀盤裡。

  「這酒也不便宜。」胡雪岩說,「一塊銀洋七錢二,三塊銀洋就合到二兩一錢多銀子。」

  「是啊!運費貴。」古應春答了他一句,幫著哈德遜倒酒,又加上涼水,然後彼此舉一舉杯。

  「怎麼?」胡雪岩問:「這就吃了?有酒無肴!」

  「洋盤!」古應春用夷場中新近流行的諺語笑他,「洋人吃酒,沒有菜的。」

  「這我倒還是第一回。」胡雪岩喝了一口,酒味倒還不壞,但加了水,覺得勁道不夠,便又把杯子放下了。

  「我們談生意吧!」古應春說了一聲,跟哈德遜去交談,然後又問胡雪岩說,「他問你貨色甚麼時候要?」

  「最多三天就要起運。」

  「那價錢就不同了。」古應春說,「有一批貨色,他已經答應了鎮江一個姓羅的長毛,你要可以先給你,要三十兩銀子一枝。如果你肯等半個月,他另有一批貨色從英國運到,只要二十兩一枝。」

  「三十兩就三十兩。貨色要好。」

  古應春點點頭,又跟哈德遜去說。就這樣由他居間口譯,很快地談妥了一切細節,兩百枝槍,一萬發子藥,總價一萬一千兩銀子,二八回扣,實收八千八百兩。另外由哈德遜派一名「銅匠」隨貨到浙江去照料,要二百兩銀子的酬勞。

  「貸款我帶在身上,是不是此刻就交?」

  「不必。」古應春說,「明天到他洋行裡去辦手續。」

  「那就托你了。」胡雪岩取出銀票,交了過去,「這裡一萬兩,多的是你的。」

  「用不著。」古應春急忙搖手,「大家一起做,回扣列入公帳,將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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