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岩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是的。應春兄,這種情形,我清楚,你更清楚,不過做官的不清楚,京裡的皇上和軍機大臣,更不會清楚。我們只要說得動聽就是。」

  古應春看著尤五笑了,尤五的話,很爽直:「應春兄,這些花樣,我的這位小爺叔最在行,你聽他的,包定不錯。」

  「好!」古應春說,「我都懂了。如果沒有別的話,我今天帶回去,改好謄正,再連洋行裡的估價單,一起開來交給你。」

  「慢來!」尤五插嘴問道:「估價單怎麼開法?」

  「照例是二八回扣。」古應春答道:「如果要『戴帽子』,我亦可以去說。」

  聽他的口氣,顯然不主張浮報價款的「戴帽子」。胡雪岩也覺得一方面不能叫洋人看不起,另一方面對浙江官方要建立信用,不宜在兩成回扣以外,另出花樣。

  「對!」尤五很誠懇地接受,「我原是怕你們疏忽,提一句。既然都曾想過,那就怎麼樣都是不錯的了。」

  「不過,」古應春接下來問:「除了洋槍,還有大炮,要不要勸浙江買?」

  「這慢一點。浙江有個姓龔的,會造炮──」

  姓龔的福建人,名叫龔振麟,曾經做過嘉興縣的縣丞,道光末年就在浙江主持「炮局」。從明朝中葉以來,一直在仿製的「紅衣大將軍炮」,都用生鐵翻砂,龔振麟卻發明了鑄炮鐵模,著成《圖說》,還著了一本《樞機炮架新式圖說》,在鑄炮技術上,頗有改良。他的兒子名叫龔之棠,能得父傳。父子二人、都很得浙江大吏的重用。

  「當然,打『群子』的土造大炮,不及西洋的『落地開花大炮』,但這話不能說!一說,炮局裡的人當我們要敲他的飯碗,一定雞蛋裡挑骨頭,多方挑剔,結果是連洋槍都不買。」

  「雪岩兄,」古應春既感慨又佩服地,「你真正人情熟透,官場裡的毛病,被你說盡了。」

  「官場、商場都一樣!總而言之,『同行相妒』,彼此能夠不妒,甚麼事都可以成功!」

  古應春和尤五,都認為他這句話說得好,因此感情亦特別融洽。在怡情院中,淺斟低酌,談了許多開展的計畫,一直到午夜散席,約定第二天下午,仍舊在原處見面。

  古應春走了,尤五宿在怡情老二那裡,因為還有事要談,所以胡雪岩就在怡情院「借幹鋪」。尤五要談的是,他這天中午,和胡雪岩分手以後,到怡情院重新見面以前,所得來的一個消息。

  聽說,劉麗川跟英國人聯繫上了。夷場四周,英國人預備建築圍牆、不讓官軍進駐,也不准官軍借道,但是英國人卻預備開放陳家木橋,讓劉麗川能夠獲得軍火和糧食的接濟。

  「照這樣子,上海一年半載,不會光復。我們的絲生意,是不是做得下去?現在先要作個打算。」

  「這倒要好好想一想。」胡雪岩提出疑問,「上海的關稅,是兩江的命脈,總不會一直讓英國人張牙舞爪,一定有對付的辦法。」

  「這也聽說了。」尤五答道,「兩江總督怡大人怡良,因為洋人助逆,早就預備禁止內地跟夷場通商。來源一斷,我們在上海還有甚麼發展?」

  「這話分兩方面來說,來源一斷,貨價必高,對我們有利,沒有貨色,貨價再高也無用,對我們無利。」胡雪岩說,「生意還是可以照常做,只要對我們不利的這方面,能夠避掉。」

  「怎麼避呢?就是避不掉!」

  有個辦怯,就是走私。以尤五在水路上的勢力。呼應靈活,走私亦非難事,但犯法的勾當,胡雪岩不敢做,而且目前事事順利,也犯不著去干犯法的勾當。就這一轉念間,他把到口的話,縮了回去。

  「小爺叔,我想只有這麼樣,」尤五自己提出了一個辦法:「儘量調動現款,就在上海收貨,囤一段時間脫手。另外除了軍火以外,有啥生意好做,我們再商量。頂好是我們漕幫弟兄能夠一起出力的事,一則大家有口苦飯吃,二則也免得遊手好閒去闖禍。」

  胡雪岩聽出尤五的話中,對漕幫生計日窘,情有隱憂,既成知己,休戚相關,應該替他分憂,於是問起松江漕幫的困難,看有甚麼辦法好想?這一談就談得深了,直到天色微明,方始歸寢。

  一覺睡到近午時分,胡雪岩為怡情院一個「大姐」喊醒,說有客來。起床一看是陳世龍,遞上一封信,說是王有齡專程派人送了來的。啟封細看,才知道新城縣抗糧滋事案,大功已成,嵇鶴齡不負所望,協同地方紳士,設計擒獲首要各犯,已經解到杭州審訊法辦。

  報告喜訊以外,接著便談冬漕,因為上海失守,浙江的漕米海運。決定改由瀏河出口。這一來便多了周折,所以必須提早一個月啟運,連帶也就要提早催征、王有齡得要趕回湖州。同時又因為上海失守的緣故,浙江人心惶惶,各地團練,都在加緊辦理,湖州亦不例外,雖說有趙景賢主持其事,地方官守土有責,不能不問。所苦的是,海運局的差使還不能擺脫,分身乏術,希望胡雪岩無論如何回浙江一趟,他有許多事要當面商量。

  看完信,胡雪岩又高興、又為難,而且還有些困惑,高興的是新城建功,為難的是他亦分身乏術,困惑的是嵇鶴齡應有酬庸、卻未見提起。

  怎麼辦?他定神想了想、決定回去一趟,但不能「空手而回」,有兩件事,可以先為王有齡做好。想停當了他告訴陳世龍說:「你回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走,阿珠也一起走。」

  接著,他匆匆漱洗,去找尤五商量,一談漕米由瀏河出口,尤五皺著眉說:「這麻煩大了!」

  「怎麼呢?」

  「瀏河在嘉定北面──」

  「啊!」胡雪岩失聲而呼,漕米駛運到瀏河,由青浦、嘉定這一條路走,是不可能了。「那麼,該怎麼走呢?」

  「要兜圈子!」尤五蘸青茶在桌上畫出路線:「從嘉興往北,由吳江,昆山、太倉到瀏河。」

  「這真是兜了個大圈子。」胡雪岩又問,「太倉是不是靠近嘉定?」

  「是啊,太倉在嘉定西北,四五十裡路。」說著,他深深看了胡雪岩一眼,意思是要當心周立春劫漕米。

  胡雪岩心裡明白,靈機一動,笑嘻嘻地說道:「尤五哥,你的生意來了,靠交情賣銅鈿,浙江冬漕最後到瀏河那段路,歸你包運好不好?」

  這是順理成章,極妙的事,但尤五因為來之太易,反有天下那有這種好事的感覺,一時竟茫然不知所答。

  「怎麼樣?」胡雪岩催促著說,「這件事我有把握,完全可以作主,只等你一句話,事情就算定局。」

  「不曉得『那方面』頭不買我的帳?」尤五躊躇著說。

  出入關係,就在這一點上,所謂「靠交情,賣銅鈿」也就是這一點,胡雪岩說道:「尤五哥,別的我都可以替你出主意,這方面要你自己才有數,我不便說甚麼!」

  「是的。」尤五深深點頭。「這要我自己定主意。說實話,既然答應下來,要有肩胛,不能做連累你和王知府的荒唐事。這樣,為求穩當,我只能暫且答應你。好在日子也還早,我托人跟『圈吉』去打個招呼看看,如果口氣不妙,我立刻通知你,只當沒有說過這回事。你看怎麼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