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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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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珠差一點又要說:「那個要你來接?我又沒有答應你一起走。」只是畢竟未曾出口,而且心裏覺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巖還要不講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揮揮手說。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說,「你也該早點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經事也要緊,不要儘轉不相干的念頭。」 陳世龍笑笑走了,走了幾步,轉臉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視線一觸便離,扭轉身去,沿著路邊很快地走了。 這一個望著苗條的背影,回想她臨別之際的那兩句叮嚀,覺得有咀嚼不盡的餘味,心裏是說不出的好過。 阿珠卻跟他不同,心裏亂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卻又無法靜下來想一想,因為一回去就讓七姑奶奶纏住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讓人,其實說不來假話,自己算一算,到船上來回一趟,這點辰光是不夠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發覺她根本沒有去見她父親,只是藉故溜出去跟陳世龍「講私話」。 於是像被人捉住了短處似地,她一張臉脹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七姑奶奶等於一個女光棍,那雙眼睛看阿珠這樣的人,表裏俱澈。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賊心虛。但她雖口沒遮攔,對這句話到底還有顧忌,怕阿珠臉皮薄,一個掛不住,會傷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響。 這一笑在心思也極靈敏的阿珠,當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飾不可,只有解釋,索性把話說明了,倒也無所謂。 「老實告訴你,」她的臉色反轉為平靜,「我也要託陳世龍買點東西,不好當著你們的面說。」 「為啥?」 「在府上打擾了好些日子,那怕送點不值錢的東西,也是我一點心。我如果當了你們的面說,你們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開你們託他。」 「原來這樣。你何必又破費。」 「是不是?」阿珠理直氣壯似地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攔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氣了。自己姊妹,老說客氣話也沒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要到書場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歡聽書。一部書聽上了癮,天天要聽。阿珠總覺得女人拋頭露面上書場,不像樣子。而且有些「先生」,說到男女間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較含蓄,有些就毫無顧忌了,繪聲繪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卻窘不可言。她「上過一回當」,頗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強,只是每天去總要問她一聲。她有時去,有時不去,要看那天說的是那一回書。 阿珠知道,她聽上癮的那部書是《玉蜻蜓》,隨即問道:「今天說到那裏?」 「快要『庵堂產子』了。」 「庵堂產子」只有懷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貞,沒有造孽緣的申貴升,聽這回書不會受窘,阿珠便答應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興致格外好,一面塗脂抹粉,細細打扮,一面把「庵堂產子」的情節和昨天的「關子」說到甚麼地方,都講了給阿珠聽。 「到底是『申大爺』,還是『金大爺』?」 「應該是『申大爺』,說書先生都稱『金大爺』,因為蘇州申家勢力大,不敢得罪他們,這部書,從前是禁的。」 「這樣說來,真的有這回事了?」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七姑奶奶說:「申家上代出過狀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蘇州,走過一家人家,門口下馬石、旗桿,有塊匾『狀元及第』,氣派大得很,別人說是申狀元家。」 「這個狀元,就是小尼姑志貞的兒子?」 「照《玉蜻蜓》說,志貞的兒子叫申元宰,後來中了狀元,『庵堂認母』,把她接回家裏。」 「那麼,」阿珠問道:「『申大娘娘』呢?怎麼說?」 「這還有啥話說?兒子雖不是她生的、誥封總要先歸她,再說申大爺老早癆病死在庵裏,為死人吃醋也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下,志貞總算苦出頭了。」阿珠感嘆著說,「大概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兒子會中了狀元。」 「照我想想犯不著。」七姑奶奶很平靜的說:「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兒子出了頭,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牙齒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覓個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過幾天寫意日子。」 這話不知是不是有意諷勸?反正阿珠的印象極深。等聽了「庵堂產子」回來,感觸越深,而且由志貞的伶仃無告,勾起她想家的念頭,渴望著回到湖州,覺得只有在自己娘身邊,這顆心才能定下來。 鄉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還不曾睡著。七姑奶奶跟她住東西兩廂房、一覺睡醒,發覺對面還有燈光,心裏有些不放心,便起床來敲她的房門。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於是開門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我已經睡過一大覺了,看見你這裏燈光亮著,過來看看。」她走進門來,發覺阿珠的兩面賬門都未放下,便奇怪的問:「你一直都不曾睡嗎?在做甚麼?」 「甚麼都沒有做,就是睡不著。」 「在想那個?」 阿珠臉一紅,「會想那個?」她說,「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著她的手臂問:「冷不冷?」 「還好。」阿珠見她只穿著一件對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鈕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塊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兩大塊。心裏便想,七姑奶奶像花開到盛時,卻形單影隻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憐。 這樣想著,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豐腴的手臂,「七姊,」她說,「這裏來坐!」 她拉著她並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著她,眼中有些迷惘和憂鬱,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有話說嘛!」 「我在想,」阿珠緩慢而低沉地說,「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這話還不對,實在是『人人有本難唸的經』。譬如七姊你,別人看起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沒啥心事,仔細想一想,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 這兩句話聽來平淡無奇,誰知恰好觸著了七姑奶奶的隱痛,連她兄嫂在內,從來沒有人說過這話——午夜夢迴,淒涼萬狀,那時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總算還有個人瞭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頓有知遇之感,那麼剛強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紅,快要掉眼淚了。 但是剛強的人總是剛強的,就在這時候,也不願讓人覺得她可憐,「你說得不對!」所以她裝得很豁達地,「我倒不覺得日子難過。」 「叫我,」阿珠搖搖頭,「這種日子就過不下去。」 「所以囉!」七姑奶奶為人的心又熱了,接口勸她,「你過不慣這種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日子,要趁早打主意。跟胡老闆斷了,這著棋走得一點不錯,他是個做大生意的人,一會兒湖州,一會兒上海,說走就走,丟下你獨守空房,這味道不大好受的。」 「噯!」阿珠皺眉搖手,「不要去講他了。講講別人吧!」 她是無心的一句話,七姑奶奶卻大為興奮,「來!」她拉著她倒下,「今天我陪你。我們姊妹也說說私話。」 阿珠也是精神亢奮,毫無睡意,剛過了立秋的天氣,後半夜非常舒服,她也願意作個長夜之談。不過七姑奶奶如不羈的野馬,她實在有些怕她,便得要有句話「言明在先」。 「說私話可以。」她笑道,「就是你哇啦、哇啦吃不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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