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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七姑奶奶笑了,略帶些忸怩的神色,這樣的神色,阿珠幾乎還是第一次看見,在她的印象中,七姑奶奶從不知甚麼難為情,因而這一絲忸怩之色,便特別引人注意。阿珠想起她平日對陳世龍的殷勤,深悔失言──自己的這句話,可能在七姑奶奶聽來刺耳。

  正想有所彌補時,七姑奶奶說出一番令人大吃一驚的話來:「不錯,我關心他。老實跟你說了吧,我也想過好幾回,要麼不嫁,要嫁,現成有在那裡!」

  「現成有在那裡」的,自然是陳世龍。話說得如此赤裸裸,阿珠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回憶一遍,並未聽錯。這一來,心裡的滋味,便不好受了,臉上的神色,也不好看了,勉強笑著問了聲:「你是說那個?陳世龍?」

  「是啊,陳世龍。」七姑奶奶看了看她的臉色,又問,「你看我嫁他配不配?」

  真正臉皮厚,居然問得出來!阿珠心想:你不怕難為情,我就胡胡你的調。因而點點頭說:「配!怎麼不配?」

  「你倒說說看,我跟他怎麼樣的相配?」

  「這話就奇怪了。」阿珠依然是很勉強的笑容,「怎麼樣的相配,你自己總想過,何用來問我?」

  「我跟你開開玩笑的。」七姑奶奶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我怎麼會跟他相配?第一,年紀不對,第二,身份不配──他沒討過親,要娶自然娶個黃花閨女,第三,脾氣不配,他的性子也是好勝的,兩個人在一起,他不讓我,我不讓他,非天天吵架不可。」

  阿珠不知怎麼,頗有如釋重負之感,但因為她言語閃爍,一會兒像熬有介事,一會兒又說「開玩笑」,所以大起戒心,不敢輕易答話,只微笑著作出不甚關心的樣子,同時很仔細地觀察她的臉色。

  「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也不見得對!」阿珠很謹慎地回答,反過來試探她:「七姊,陳世龍娶了你,也有很多好處。像你這樣的人才,打了燈籠都沒處去尋的,又漂亮,又能幹,而且還有五哥的照應。再好都沒有了。」

  「真的?」七姑奶奶有意相問。

  語氣中聽得出來,有說她作違心之論的意味在內。阿珠有些發窘,但不容不答,更不容改口,硬著頭皮答道:「自然是真的。」

  七姑奶奶笑一笑不答。隨後又說:「話再拉回來,你看阿龍這個人怎麼樣?」

  第二次再問,如果依舊避而不答,便顯得「有心」了。阿珠想了想說:「我跟他認識的日子也不久,只曉得他人很能幹的。」

  「心呢?」七姑奶奶問,「你看他的心好不好?」

  「我看不出來。」阿珠說:「有道人心難測。」

  「別人的心思難測,阿龍的心,你總曉得的。」

  「又來說瘋話了!」阿珠一半害羞、一半賭氣,翻個身臉朝裡,以背向人。

  過了一會,沒有動靜,她當七姑奶奶有些動氣了,想回過身來敷衍兩句,但外床的人比她快了一步,已經起身下床。

  「嗨!」她提高了聲音喊,「你到那裡去?」

  「那裡也不去。」七姑奶奶「噗」地一聲,吹滅了燈,仍舊上床,上床卻不安分,一把抱住了阿珠。

  這是異樣的滋味。自懂人事以來,阿珠就沒有這樣子為人緊抱過,而況是面對面在黑頭裡,雖明知道跟自己一樣是女人,仍然禁不住怦怦心跳。

  「鬆手!鬆手!」阿珠輕喊:「抱得我氣都透不過來了。」

  七姊奶奶略微松了些,「現在你用不著怕難為情了。」她說,「有話儘管講。」

  「我沒有甚麼話好講。」

  「那末你就想,」七姑奶奶說,「想我就是阿龍。」

  阿珠被她說得臉上火辣辣發燒,一面掙扎,一面喘氣:「噯!真不得了,從沒有遇見過你這樣的人!」

  「這怕甚麼?嘴饞沒有肉吃,想想肉味道都不可以?」

  「有啥想頭。想得流口水!」

  「這倒是真的。」七姑奶奶又把她抱緊了,不但如此,還這樣要求:「你也抱緊我。」

  「我不來!」

  「來嘛!心肝。」七姑奶奶膩聲說道,「我抱的是你,心裡想的是我死掉的那一個。」

  阿珠大出意外,沒有想到自己會成為她丈夫的替身,心有不忍,便姑且順從,抱緊了她,同時跟她開玩笑,「我是你的『老爺』,你明天要服侍我洗腳!」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是我們那口子,服侍我洗腳。」

  「我不相信!男子漢大丈夫,做這種齷裡齷齪的事,真正氣數!」

  「你不懂。」七姑奶奶聞著她的臉說,「夫婦淘裡,有許多異出異樣的花樣,將來等你嫁了阿龍就知道了。」

  又是阿龍!阿珠不作聲,爭辯也無用,而且覺得越爭辯似乎越認真,不如隨她說去。她心裡倒是在想,夫妻淘裡有些甚麼古怪花樣?但這話問不出口,只希望七姑奶奶自己說下去。

  七姑奶奶那裡猜得她是這樣的心思?看她不響,她也不開口,抱著阿珠,別有綺想,就這樣神思昏昏地,一覺睡到天亮。

  是阿珠先驚醒,只聽見有人叫門:「阿七,阿七!」是尤五嫂的聲音:「張家妹子!你醒醒!」

  「來了!」阿珠聽得尤嫂的聲音有異,急忙推醒七姑奶奶:「你聽,五嫂在叫你,好像出了甚麼事似地。」

  七姑奶奶定定神,一骨碌下床,拔開門閂,只見尤五嫂的臉色有些驚惶。

  「怎麼搞的!都叫不醒。」尤五嫂一腳跨進門來,拉住七姑奶奶的手,連連搖撼:「小刀會造反,上海昨天失守了。」

  「喔!」七姑奶奶回身看了看阿珠,「不要把她嚇一跳!到我房裡去說。」

  這句話反而說壞了,阿珠的耳朵尖,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急急趕過來問道:「七姊,出了甚麼事?」

  「你慌啥?」七姑奶奶很沉著地指著她嫂子說:「我也是剛聽她說,說上海失守了!」

  阿珠何能不慌?小刀會要起事的消息,事先她毫無所聞,只想到上海失守,她父親便要陷在裡面,還有陳世龍,還有胡雪岩,都是有關係的人,如今一起都有危險,因而急得快要哭了。

  「你怎麼想不穿!」這些時候,就看出七姑奶奶的「本事」來了,說出話來,明白有力:「我五哥也在上海,難道我倒不急?」

  想想不錯,尤五嫂似乎也不怎麼著急,可見得事情不要緊,再想到尤五的手面,越發心寬。當然,關切還是關切,不過看她們姑嫂有正事要談,只得暫時忍耐,回頭再來打聽。

  尤五嫂沒有功夫來管她,拉著七姑奶奶的手說:「你快去穿衣服。嘉定有人來了,你去跟他見個面。」

  聽她這一說,七姑奶奶拉著尤五嫂就走,到了她自己房裡匆匆漱洗,攏一攏頭髮,穿裙著衫,走來走會地忙著。尤五嫂便跟來跟去,把嘉定來客的話,告訴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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