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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於是他問:「你是不是還顧忌著胡先生?」

  「顧忌他點啥?」阿珠把臉繃得極緊,才好說出她那一句不大好意思出口的話:「我跟他清清白白,乾乾淨淨,有啥好顧忌的?」

  不但已可以把胡雪岩拋開,而且在表明心跡了,其中的意味,著實深厚。

  陳世龍心滿意足,「自說自話」地放下諾言:「我五天以後來接你。」

  阿珠差一點又要說:「那個要你來接?我又沒有答應你一起走。」只是畢竟未曾出口,而且心裡覺得好笑,此人比胡雪岩還要不講理。

  「好了,好了。我要回去了。」阿珠揮揮手說。

  「要不要我送?」

  「不要!」阿珠又說,「你也該早點到船上去,人家在等你。正經事也要緊,不要盡轉不相干的念頭。」

  陳世龍笑笑走了,走了幾步,轉臉去看,恰好阿珠也回身在望,視線一觸便離,扭轉身去,沿著路邊很快地走了。

  這一個望著苗條的背影,回想她臨別之際的那兩句叮嚀,覺得有咀嚼不盡的餘味,心裡是說不出的好過。

  阿珠卻跟他不同,心裡亂糟糟的,不辨是何滋味?卻又無法靜下來想一想,因為一回去就讓七姑奶奶纏住了。

  「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這第一句話就讓她不容易回答,她嘴上不大肯讓人,其實說不來假話,自己算一算,到船上來回一趟,這點辰光是不夠的,因而疑心七姑奶奶已發覺她根本沒有去見她父親,只是藉故溜出去跟陳世龍「講私話」。

  於是像被人捉住了短處似地,她一張臉脹得通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七姑奶奶等於一個女光棍,那雙眼睛看阿珠這樣的人,表裡俱澈。恍然大悟之餘,心中好笑,真正是做賊心虛。但她雖口沒遮攔,對這句話到底還有顧忌,怕阿珠臉皮薄,一個掛不住,會傷了彼此情分,因此笑笑不響。

  這一笑在心思也極靈敏的阿珠,當然亦猜到了她的心理。掩飾不可,只有解釋,索性把話說明瞭,倒也無所謂。

  「老實告訴你,」她的臉色反轉為平靜,「我也要托陳世龍買點東西,不好當著你們的面說。」

  「為啥?」

  「在府上打擾了好些日子,那怕送點不值錢的東西,也是我一點心。我如果當了你們的面說,你們一定不肯,所以我要避開你們托他。」

  「原來這樣。你何必又破費。」

  「是不是?」阿珠理直氣壯似地說,「我就曉得你們一定會攔住我。」

  「好了。我就不客氣了。自己姊妹,老說客氣話也沒有意思。」七姑奶奶看一看桌上的自鳴鐘說:「我要到書場去了。你去不去?」

  七姑奶奶喜歡聽書。一部書聽上了癮,天天要聽。阿珠總覺得女人抛頭露面上書場,不象樣子。而且有些「先生」,說到男女間事,看有「堂客」在座,比較含蓄,有些就毫無顧忌了,繪聲繪影,春情十足,七姑奶奶不在乎,阿珠卻窘不可言。她「上過一回當」,頗存戒心,七姑奶奶也不便勉強,只是每天去總要問她一聲。她有時去,有時不去,要看那天說的是那一回書。

  阿珠知道,她聽上癮的那部書是《玉蜻蜓》,隨即問道:「今天說到那裡?」

  「快要『庵堂產子』了。」

  「庵堂產子」只有懷孕足月的小尼姑志貞,沒有造孽緣的申貴升,聽這回書不會受窘,阿珠便答應同去。

  有人做伴,七姑奶奶的興致格外好,一面塗脂抹粉,細細打扮,一面把「庵堂產子」的情節和昨天的「關子」說到甚麼地方,都講了給阿珠聽。

  「到底是『申大爺』,還是『金大爺』?」

  「應該是『申大爺』,說書先生都稱『金大爺』,因為蘇州申家勢力大,不敢得罪他們,這部書,從前是禁的。」

  「這樣說來,真的有這回事了?」

  「那就不曉得了。不過,」七姑奶奶說:「申家上代出過狀元,倒是真的。有年到蘇州,走過一家人家,門口下馬石、旗杆,有塊匾『狀元及第』,氣派大得很,別人說是申狀元家。」

  「這個狀元,就是小尼姑志貞的兒子?」

  「照《玉蜻蜓》說,志貞的兒子叫申元宰,後來中了狀元,『庵堂認母』,把她接回家裡。」

  「那麼,」阿珠問道:「『申大娘娘』呢?怎麼說?」

  「這還有啥話說?兒子雖不是她生的、誥封總要先歸她,再說申大爺老早癆病死在庵裡,為死人吃醋也沒有這個道理。」

  「這一下,志貞總算苦出頭了。」阿珠感歎著說,「大概她做夢也不曾想到,兒子會中了狀元。」

  「照我想想犯不著。」七姑奶奶很平靜的說:「苦守苦熬多少年,才熬得兒子出了頭,頭髮白了,眼睛花了,牙齒掉了,就算有福好享,也是枉然。倒不如覓個知心合意的,趁少年辰光,過幾天寫意日子。」

  這話不知是不是有意諷勸?反正阿珠的印象極深。等聽了「庵堂產子」回來,感觸越深,而且由志貞的伶仃無告,勾起她想家的念頭,渴望著回到湖州,覺得只有在自己娘身邊,這顆心才能定下來。

  鄉思造成失眠,一直到四更天還不曾睡著。七姑奶奶跟她住東西兩廂房、一覺睡醒,發覺對面還有燈光,心裡有些不放心,便起床來敲她的房門。

  阿珠知道是七姑奶奶,除了她不會有第二個人。於是開門問道:「你怎麼還不睡?」

  「我已經睡過一大覺了,看見你這裡燈光亮著,過來看看。」她走進門來,發覺阿珠的兩面帳門都未放下,便奇怪的問:「你一直都不曾睡嗎?在做甚麼?」

  「甚麼都沒有做,就是睡不著。」

  「在想那個?」

  阿珠臉一紅,「會想那個?」她說,「自然是想娘。」

  「怪不得!」七姑奶奶捏著她的手臂問:「冷不冷?」

  「還好。」阿珠見她只穿著一件對襟短袖的褂子,胸前鈕扣,不曾扣好,露出雪白的一塊肉,褂子又小了些,鼓蓬蓬的凸出兩大塊。心裡便想,七姑奶奶像花開到盛時,卻形單影隻的守了寡,似乎也可憐。

  這樣想著,不由得伸手捏住了她的豐腴的手臂,「七姊,」她說,「這裡來坐!」

  她拉著她並坐在床沿上,怔怔地看著她,眼中有些迷惘和憂鬱,把七姑奶奶看得莫名其妙,便即問道,「怎麼回事?你有話說嘛!」

  「我在想,」阿珠緩慢而低沉地說,「俗語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話還不對,實在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譬如七姊你,別人看起來,一天到晚,嘻嘻哈哈,好像沒啥心事,仔細想一想,你一個人的日子也難過。」

  這兩句話聽來平淡無奇,誰知恰好觸著了七姑奶奶的隱痛,連她兄嫂在內,從來沒有人說過這話──午夜夢回,淒涼萬狀,那時的心境,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總算還有個人瞭解她的苦楚!七姑奶奶頓有知遇之感,那麼剛強的人,竟忍不住眼圈一紅,快要掉眼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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