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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不要哭!」陳世龍輕聲說道,「七姑奶奶喜歡管閒事,當心她會打破沙鍋問到底。」

  這下提醒了阿珠,她的原意就是要告誡他,不准把剛才這件事當笑話去講,所以此時用指抹一抹眼角答道,「只要你不說就好了!」

  說完,阿珠轉身就走。陳世龍心裡很不是味道,好好一件事,不想叫那幾個「小鬼」搞得糟不可言,這是從何說起?細想一想,也要怪自己太大意,如果能夠謹慎小心些,不是在那人來人往的河邊,大訴衷曲,豈不是就不會有這樣掃興的事了?

  徒悔無益,為今之計,必須全力挽回局面。因此,陳世龍經過仔細考慮之後,還是跟了進去。他在尤家沒有像阿珠那樣熟,而且尤家雖說江湖上人,比較開通,男女之防,還是很著重的,儘管七姑奶奶不大在乎,他卻不便穿房入戶,闖入後廳。到尤家,只是存下個見機行事的打算,就算不能見著阿珠,無論如何要讓她知道,為了她戀戀不忍遽去。

  他不知道,這天的情形跟昨天已大不相同,不同的原因,就在尤家姑嫂對他已「另眼相看」,所以當他正在廳上與尤五手底下的人閒談時,尤太太打發一個丫頭來請,說有話跟他談。

  這真是「寵召」了!陳世龍精神抖擻地到了後廳,恭敬而親熱地招呼:「尤太太,七姑奶奶!」

  「不要用這樣客氣的稱呼了。」七姑奶奶說道:「你跟我們張家妹子一樣,也叫『五嫂』、『七姊』好了。」

  陳世龍越有受寵若驚之感,而且福至心靈,想起一句很「文」的話:「恭敬不如從命!」他垂著手喊:「五嫂!七姊!」

  一面喊,一面眼風順便掃過阿珠,她把臉轉了過去,不知是有意不理,還是別有緣故?

  「世龍!」陳太太開口了,語氣平靜自然,「你今天下午要走了?」

  「是的。下午走。」

  「我托你點事,可以不可以?」

  「五嫂怎麼說這話?有事儘管吩咐!」

  「我托你在上海買點東西。」尤太太接下來解釋,「不要看我這裡,差不多天天有人到上海,關照他們買點東西,總是不稱心,不是樣子不對,就是多了少了的,真氣人!我曉得你能幹,這一趟特為托你。」

  「五嫂說得好。」陳世龍笑道,「只怕我買回來,一樣也要挨駡。」

  「不會的。」尤太太問道:「東西很多,要開個單子,你會不會寫字?」

  陳世龍學過刻字生意,字認得不多,卻寫得很好,便即答道:「會!」

  他一說會,七姑奶奶已把筆硯捧了過來,在紅木方桌上放下,拉開凳子,還拿手拍了一下:「來!坐下寫。」

  他坐在東首順光的那一邊,七姑奶奶坐在他對面,左手方是尤太太。還空著上首一個座位,七姑奶奶把阿珠硬拉了來坐下,三雙眼睛灼然地看著陳世龍手中的那枝筆。

  他忽然意會了,「這那裡是開買東西的單子?簡直是考自己的文墨嘛!」心裡不安而又興奮,打起精神,希望在三位「考官」面前交一本好卷子。

  真如「說書先生」常用來表白那句話:「磨得墨濃,舐得筆飽」,陳世龍執筆在手,看著尤太太,靜候吩咐。

  「男人的袍子要一丈四。一丈四、一丈四、兩丈八;再加八尺,就剪四丈八好了。」尤太太念念有詞地盤算了一會,抬頭看著陳世龍,「哆羅呢四丈。」

  第一遭就遇著難題。哆羅呢這種衣料聽說過,是外國來的呢子,卻不知怎麼寫法?不過陳世龍的腦筋也很快,他想,外國名字大多加個「口」字旁,譬如「英咭唎」之類,那就不妨如法炮製。

  這一下倒是寫對了。他也很細心,寫完又問:「甚麼顏色?」

  「玄色。」

  「玄」字不會寫,卻也不算錯,他在「哆羅呢」三字下,注了個「黑」字。

  就這樣尤太太口述,陳世龍筆錄,許多洋貨的名字,他「以意為之」,只譯寫聲音,反正自己知道。尤太太她們也不來管他──實在是不知道他寫對了沒有?不過阿珠看他那筆字,寫得端端正正,心裡也不知是安慰:還是得意,只覺得臉上很有光彩。

  女人家辦這些瑣碎事最麻煩,尤太太跟她小姑又商議、又爭辯,阿珠也不時參加些意見,越發耗費辰光。陳世龍很耐心地等著。等那單子寫完,已經誤了中飯時間,一桌子的菜都擺得涼了。

  「吃飯,吃飯!」七姑奶奶對陳世龍的稱呼,也眾不同,比較親昵:「阿龍,你不必到外頭吃,同我們一桌好了。」

  如果是在平常日子,陳世龍一定會辭謝她的好意,而這天不同,欣然落座,坐下來就吃。一面吃,一面閒談,不過「手揮五弦,目送飛鴻」,視線不斷繚繞在阿珠臉上,她除掉偶爾低下頭來,很快地眨著眼,彷佛有些事在想以外,臉色大致是恬靜的,大可叫人放心。

  吃完飯,尤太太進去取出一張一百兩銀子的銀票,交了給陳世龍。這就該走了!他卻還不肯告辭,總覺得沒有機會跟阿珠再說兩句話,於心不甘。

  誰知有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我還要到船上去一趟。」阿珠起身說道,「有兩句要緊話,剛才忘了跟我爹說了。」

  用不著陳世龍自告奮勇,有意為他們撮合的七姑奶奶,當然會順理成章地建議,仍舊由陳世龍陪著她到船上。

  「不要走那條路了。」一出尤家後門,阿珠就嘟著嘴說。

  「總歸要到河邊。」陳世龍答道,「那些小鬼再淘氣,我一定捉牢他們敲屁股。」

  「你少替我多事!」

  其實,阿珠並不要到船上,只是有件事要跟陳世龍說,所以當先領路,走到僻靜之處站住了腳。

  「我請你辦點事。」她說,「在尤家叨擾了他們許多日子,應該有點意思,我想送他們一份禮,請你在上海辦一辦。」說著,她從手巾裡取出一張銀票,遞了過去:「盡二十兩銀子辦,要辦兩份,送五嫂的那份,是伢兒用的東西就可以了。」

  「我曉得了。等我辦好了,回來再跟你算。」

  「那樣我就不要。」阿珠把銀票塞到他手裡。

  不接不行,陳世龍也就不再多說甚麼,只另外問了一句要緊話:「我先前說來接你的話,怎麼樣?」

  阿珠知道,這像走路一樣,又到了一處三叉路口,一條路渺渺茫茫,走到那裡算那裡,路雖平坦不會摔觔鬥,但沒有甚麼景致,也不知走到頭來是何光景?

  另一條路已可以看得出來,崎嶇難行,但必有山光水色、奇石怪木,堪以流連,而走到頭來,若有歸宿必是個很好的歸宿,就怕中途失足,葬送一生。

  陳世龍見她久無回答,心急催問:「怎麼樣呢?你倒是說一句呀!」

  「讓我想一想也不要緊──」

  「好,好!」陳世龍是怕她聽而不聞,在轉別的念頭,只要是想這件事,時間再長,他也能等待,所以這樣搶著說:「你儘管慢慢想!」

  想了半天,委決不下,心裡是願意走第二條路,卻又有些膽怯。她這時候才感覺到,一個人不能沒有一個可以商量心事的親人或者朋友,如果有七姑奶奶在旁邊就好了。

  這樣一轉念,她越不肯作肯定的答覆,不過這一來,反倒有話可說了:「到時候再看!」

  這句話,如果他一開口她就這麼回答,必是敷衍,經過好一陣考慮才說,那是打不定主意。陳世龍雖有些掃興,不過因為一時得不到一句准話,細想一想,正見得她重視此行,不僅僅是為了玩一趟。至於她為何打不定主意?這倒該設法在她心裡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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