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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竟是這樣一句話!阿珠大吃一驚,只覺頭上「轟」地一下,滿臉發燙,一身的汗,不但無法回答,最好能夠往河裡一跳,躲開了他的視線。

  他的視線直盯著她。阿珠只好把頭轉了開去,心裡在想,這個人臉皮真厚!而且有些憊賴,如果不開口,他一定道是自己喜歡他。但是要說不喜歡他,又覺得有些不願。左右為難之下,不由得發恨,「你這個人,」她站起身來說,「我不高興跟你說!」

  「不高興說,就是『不開口』,我曉得了!」

  「你曉得啥?」阿珠放下臉來說,「你不要亂猜!」

  「我一點不會亂猜。你心裡的意思,我都明白。」

  倘或她真的無意,大可置之不理,反正心事自己明白,隨他亂猜也不要緊。無奈她怎麼樣也不能泰然置之,「我心裡的意思,你怎麼會明白?」她說:「你一定不會明白!」

  「那末,要不要我說給你聽?」

  「你說!一定不對!」

  「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她在猜想,他一定會說:「你喜歡我。」誰知不是!這話太出人意外,以至楞在那裡,無從置答。

  「怎麼樣?我說得不對?」

  「也不能說不對!」

  「那末,」陳世龍緊接著問,「你是喜歡我的?」

  阿珠讓他把話纏住了,自己都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心裡雖恨他捉狹,卻無論如何不肯很清楚地表示:我不喜歡你!

  「我再也不跟你說了!」她大發嬌嗔,「你比你『先生』還要難惹!」

  「不會。」陳世龍的語氣極堅定:「我跟胡先生都不是難惹的人。」

  阿珠聽人說話,有時不聽意思,只聽語氣,由於陳世龍的聲音堅定有力,令人有種可信賴的感覺,她也就忘記掉自己的話,真的認為他並不難惹。

  「我問你,」陳世龍又說,「你預備那天到上海去?」

  「我那裡曉得,要看尤太太和七姑奶奶的意思。」

  「尤太太是靠不住的。他們家天天高朋滿座,都靠尤太太招呼,又有孩子,那裡抽得出空來陪你到上海去?」

  「七姑奶奶有空。不過──」

  「不過你不大願意跟她在一起!是不是?」

  「她人是好人,心直口快,可惜稍為過分了些。」阿珠苦笑著搖頭,「真有些吃她不消。」

  陳世龍頗有同感,他也吃不消七姑奶奶。說起來也是好意,總拿他當兄弟看,但大庭廣眾之間,過於親熱,看起來彷佛情有所鐘似地。陳世龍雖有些浪子的氣質,因為身在客邊,輩分又矮,怕惹出許多話,所以總避著她,這也就是他少到尤家去的原因。

  但以前可以少去,現在要在阿珠身上下功夫,不能不多去。去了又吃不消七姑奶奶,而且說不定會引起阿珠的誤會,這倒是個難題。

  看他不說話,她覺得再坐下去也沒有意思,便站起身來,把衣襟和下襬扯一扯平穩,又掠一掠髮鬢說道,「該回去了吧?」

  「再坐一下,我還有話說。」

  阿珠不即回答,心裡在想,這一坐下來再談,就決不是談甚麼可有可無的閑天,他是在自己身上打主意,當然有些緊要的話要說。自己跟胡雪岩就是這樣好起來的,前車不遠,應當警惕,如果自己根本不容他打甚麼主意,那就不如趁早躲開。

  然而心裡想得很明,那雙腳卻似釘住在地上,動彈不得。最後,終於糊裡糊塗坐回原處。

  「我看你不必等尤太太和七姑奶奶了。過兩天,我來接你。你看,好不好?」

  這也沒有甚麼不好。只是一走容易,到了上海,不能好好玩一玩,反倒無趣,那得先問一問清楚。

  「到了上海以後怎麼樣呢?」

  「玩嘛!」陳世龍說:「夷場上很開通的,洋人和洋婆子都是手攙手上街──」

  阿珠很敏感,大聲打斷他的話說,「那個要跟你手攙手上街?」

  「我沒有這樣說。」陳世龍覺得好笑,「不過拿洋人作個比方,我的意思是,你要在上海逛一逛,也不必一定要七姑奶奶作件。我就好陪你。」

  話倒說得輕鬆,實際上決不會這麼簡單,「偶爾陪一趟可以,天天陪我上街──」阿珠很吃力地說:「成甚麼樣子?」

  「人家不曉得我們是怎麼回事?說是兄妹,難道不可以?」

  「這那裡好冒充?親兄妹到底親兄妹,一看就看出來了。」

  「不見得。」陳世龍說,「這也可以裝得像的。」

  「怎麼裝法?」

  「第一,要親熱──」

  「啐!」阿珠臉紅了,「那個要跟你親熱?」

  動輒是「那個要跟你」怎麼樣,「那個要跟你」怎麼樣,陳世龍注意到了這種語氣,蓬門碧玉他見多了,瞭解這種語氣後面的真意,完全是「對人不對事」,意思是「手攙手上街」也可以,「親熱」也可以,只不過不願「跟你」如此而已。當然,這也算是句反話,有點故意「搭架子」的意味,彷佛暗示著,只要情分夠了,無事不可商量。

  這就是無意間流露的真情,陳世龍越覺得有把握,也就越不肯放鬆,「你不肯跟我親熱也不要緊,」他說,「好在我裝得像,叫人家看起來,一定當我是你的親哥哥。那一來,你還怕甚麼?」

  阿珠想了一會,決定依他的話,但還要約法三章:「我話先說在前面:第一,不准你嬉皮笑臉,第二,不准你嚕哩嚕蘇,第三,」她略頓一頓,板著臉說:「不准你動手動腳!你答應了,我跟你去。」

  陳世龍笑道:「還有第四沒有?」

  「你看你,」阿珠斜著白眼看他:「剛剛說過,不准你嬉皮笑臉,你馬上就現形了。」

  這是真的有點生氣,陳成龍起了戒心,正一正臉色答道:「好,你不喜歡這樣子,我懂了。我決不討你的厭!」

  這倒提醒了阿珠。她一直弄不清自己對陳世龍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現在「找」到了:這個人不討厭,而且應該說是蠻討人喜歡的,這樣想著,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

  大大方方地看,原也不妨,她卻偏要偷偷摸摸去看,一瞥之下,迅即回避。越是如此,越使陳世龍動心,幾乎當時就想違反她的約法第三章,抓住她那白白、軟軟的手握一握。

  「嗨!」突然有個在戲水的頑童大喊:「你們來看,一男一女吊膀子!」

  這一下把阿珠羞得臉如紅布,顧不得陳世龍,拔腳就走,走得像逃。河裡的頑童,還在嘩笑大喊:「吊膀子!吊膀子!」阿珠急得要哭了。

  「小鬼!」陳世龍恨不得抓住他,狠狠揍一頓,只是顧阿珠要緊,便也拔腳追了上去。

  追是很快地追上了,阿珠不理他,特意避到對面簷下去走。陳世龍很機警,知道她這時的心境,不敢再跟過去。

  尤家快到了,只見她忽然站住腳,微微回頭望著,這自然是有話要說。陳世龍加快幾步,到了她身邊。不忙開口,先看臉色、紅暈尚未消褪,怒氣更其明顯。他心裡有些著慌,不知道該怎麼說?

  「都是你!」阿珠咬牙瞪眼地埋怨。

  遷怒是可想而知的,他唯有解勸:「那些淘氣的小鬼,犯不著為他們生氣!」

  「你臉皮厚,自然不在乎!那些難聽的話──」阿珠深感屈辱,眼圈一紅,要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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