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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託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巖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巖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功夫來,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裏大為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著,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巖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胡雪巖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伕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為「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台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賣賬。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為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巖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為開發轎子挑伕,把他奉為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胡雪巖攔著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裏請安。」說著,便檢點土儀,叫陳世龍拿著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往,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巖心裏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涇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裏——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裏。」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裏,自己留著一張計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樣。其實無用!把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

  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裏,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巖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著他的手問道:「我以為你還有幾天才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巖飛快地在心裏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來。」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裏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巖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門』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在老太爺那裏碰頭好了。」

  「老太爺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領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陳世龍的肩膀說:「這位小老弟也見過老太爺,蠻喜歡他的。」

  聽得這句話,陳世龍臉上像飛了金一樣:「那還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謙虛,一半說的也是實話。

  於是由尤五派了人,陪著到他老頭子那裏。「老太爺」已經退隱,除了有關一般的大計以外,別的事都已不問,每天空下來的功夫,都在徒子徒孫陪侍閒談中打發。最近興致不佳,但見了胡雪巖卻是十分高興,這有許多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他覺得胡雪巖頂對勁。

  問過安,獻上土儀,老太爺叫都打了開來,大部分是茶食之類的東西,他每樣都嚐了些,不斷說好。這樣亂過一陣,算是坐定了,老太爺吩咐:「你們都到外頭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話說。」

  摒人密談的事,除非是對尤五;現在對一位遠來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詫異。不過也沒有人敢問;一屋中十來個人,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巖!」老太爺扶著他說道,「最近我興致很不好。兵荒馬亂,著實有些擔心,老五呢,能幹倒能幹,運氣不好,輪著他挑這副擔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我做老頭子的,覺得對不起他。」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爺,你實在可以想開些,船到橋門自會直,憑五哥在外頭的面子,無往不利,老太爺何必替小輩擔心?」

  「江湖上總還好說,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聖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巖,你倒想想我們的處境!」

  胡雪巖明白,這是指漕米改為海運,漕幫有解體之危。這件事,他當初也想過,打算盡點心,都為接二連三地有所發展,忙得連想這件事的功夫都沒有。所以這時一聽老太爺的話,內心立即泛起濃重的歉仄。

  「現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說句看不起他們的話,『江西人補碗,自顧自』,妻財子祿最要緊!不然,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的局面——」

  老太爺大發了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實話。這胡雪巖心裏也很明白,是對漕米海運有所不滿,或者說,不替漕幫謀善後之策有所不滿。不過他覺得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說也無益,所以保持著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現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辦事的人,不是我恭維你,實在只有像你老弟這樣的人!」老太爺又說,「王大老爺的官聲,我也有點曉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為此,我有句話想跟老弟你說!」

  「是的,老太爺儘管吩咐,漕幫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勞的地方,我當我自己的事一樣。」

  「所以我要跟你談,除了你夠朋友、重義氣以外,還有一層,你見得事明,決不會弄錯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爺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一個人總要放他條路走,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何況我們漕幫的情形,你是曉得的,好說話很好說話,不好說話也著實難弄。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吃力,雪巖,王大老爺還兼著海運局差使,請你勸勸他,不要顧前不顧後,替我們漕幫弟兄也要想一想。」

  這番話聽得胡雪巖暗暗心驚,看樣子漕幫內部怨氣沖天,一旦紙包不住火,燒開來會成燎原之勢——局勢已經夠亂了,聽說太平天國跟洪門有關,如果再加上「安慶」一起起事,越發不得了。

  做生意總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協力。胡雪巖一向有此想法,所以聽了老太爺的話,細想一想其中的利害關係,自覺義不容辭,有替漕幫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於是他很鄭重地說道:「你老人家的話,也不光是顧自己,是為地方著想。一條運河,從南到北,沒有甚麼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勞。」

  「對呀!」老太爺拍拍他的背說,「所以我說你『見得事明』,曉得休戚相關,不分彼此,事情就好辦了。」

  「那麼,老太爺,你請吩咐,要我回去怎麼說?」

  老太爺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時世不同了,海運當然也有好處,不過河運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請你跟王大老爺說,河運能維持還要維持。」

  這意思是漕米不必盡改海運,要求也不算過分。胡雪巖點點頭說:「這應該辦得到的。」

  「第二,」老太爺又說,「漕幫的運丁,總該有個安置的辦法。王大老爺也該替我們說說話。」

  這更是義不容辭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巖滿口答應,「一定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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