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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小爺叔!」他說,「你的算盤真精明,我准定跟你搭夥。我們啥時候動身到上海?」

  「你看呢?」胡雪岩答道。「在我是越快越好。」

  「最快也得明天。」

  「就是明天。一言為定。」

  談完正事談閑天。尤五提到阿珠,笑著問他何時納寵,預備送禮。

  「你弄錯了!」胡雪岩答了這一句,又覺得話沒有說對,「也不是你弄錯。實在是那個也不曉得我的心思。五哥,我倒要先問你一句話,你看阿珠為人如何?自己人,不必說客氣話。」

  「人是好的,脾氣好像很剛。說句實話,這種小姐要嫁給肯闖市面的小夥子,倒是好幫手,嫁了給你,」尤五忽然問道:「嫂夫人的脾氣怎麼樣?」

  「內人的脾氣,說好也不好,說壞也不壞。這也不去管她,反正跟阿珠不相干的了。」

  「小爺叔,你這話奇怪了!」尤五詫異地,「聽你的口氣,不預備把她討回去。可是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說你已經答應她在湖州另立門戶。這不是兩面的話對不上榫頭嗎?」

  「是的。這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對不對呢?我說出來,五哥,你倒替我想一想──」

  於是他把準備移花接木,有勸阿珠嫁陳世龍的打算,細細說了給尤五聽。

  「原來如此!」尤五笑道,「小爺叔,你不但銀錢上算盤精明,做人的算盤也精明。不錯!陳世龍這位小老弟是有出息的。我贊成你的主意。」

  「那好!我一起想找個人談談,不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是『一廂情願』?既然你贊成,那就准定這麼做了。」

  尤五一時高興,隨即自告奮勇:「這件事雖好,做起來不容易,她一心一意在你身上,忽然要叫她拋掉,難得很。要不要我來幫忙?」

  這是好意,胡雪岩沒有拒絕的道理,「當然要的。」他問,「就不知道怎麼幫法?」

  「我不是跟你說過,她跟內人無話不談,要不要內人來做個媒呢?」

  「這再好都沒有。不過──」胡雪岩說,「這件事急不得。」

  尤五一聽懂了,這是變相的辭謝,所以點點頭說:「好的!那麼等一等再看,只要用得著,隨時效勞。」

  「言重了!」胡雪岩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請嫂夫人先探探她口氣,一路上覺得陳世龍怎麼樣?如果她認為他不錯,那就請嫂夫人進一步勸一勸。看她是何話說?」

  「不是這樣說法!」尤五搖搖頭。

  這下,胡雪岩倒有些不大服貼了,難道以自己對阿珠的瞭解,還會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於是他問:「那末,該怎麼說呢?」

  「第一步就要讓她曉得,她給人做小是委屈的,第二步要讓她曉得,給你做小,將來未見得舒服。」

  想想不錯,胡雪岩服貼了,「我是當局者迷。」他拱拱手說,「完全拜託,這件事我就要丟開了。」

  丟開了這件事,他才能專心一意去做他的絲生意,尤五心想,此事非把它辦成不可,不然會分他的心,彼此的利害,都有關係。

  於是當天回家,就跟他妻子作了一番密商。話剛說完,看見阿珠從窗外經過,便喊住她說:「張小姐,我有句話告訴你。」

  阿珠自以為胡雪岩的人,所以跟他用一樣的稱呼,叫一聲:「五哥!」接著便走了進來,挨著「五嫂」一起坐下。

  在她面前,尤五卻不叫胡雪岩為「小爺叔」,他說:「雪岩托我告訴你一聲,他今天不來看你了,因為晚上還有一件事要料理。」

  阿珠自然失望,不過心裡在想:他事情多,應該原諒他。所以點點頭,「我曉得了。」

  「他明天動身,我跟他一起走。走以前,恐怕也沒有功夫跟你見面。」這話就奇怪了:「我們不是一起到上海嗎?」

  「不!」尤五答道:「他的意思,讓你住在我這裡。」

  「你就住在我們這裡。」尤太太拉一拉她的手,接著她丈夫的話說,「過幾天我也要到上海,你跟我去,我們去玩我們的。」

  阿珠一泡淚,忍住在眼眶裡。越是居停情重,越覺得胡雪岩可惡。看起來他有些變心了!

  「張小姐,明天一早,我就要跟他碰頭,你有甚麼話要跟他說?我替你轉到。」

  「沒有!」阿珠因為負氣,語氣很硬,說出口來,自己覺得很不應該這樣子對尤五,因而趕緊又用很溫柔的聲音說:「謝謝你,五哥!我沒有甚麼話想跟他說。」

  「好!我就把你這句話說給他聽。」

  這下,阿珠又有些不安了,她自己負氣,甚至於見著胡雪岩的面,想罵他幾句,但不願旁人把她的氣話傳來傳去。不過她也弄不懂尤五的意思,不便再有所表示,只問:「我爹和陳世龍呢?他們是不是一起走。」

  「當然。上海有許多事情在那裡,人手不夠,他們怎好不去。」

  「好的。那我明天到船上去看我爹。」她已打定了主意,明天到了船上,總可以遇見胡雪岩,一定要拿點顏色給他看,是怎樣的顏色,她卻還不知道,得要慢慢去想了再說。

  「天氣真熱!」尤太太拉著她的手站了起來,「我們到亭子裡乘涼去。」

  尤家後園,小有花木之勝,還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亭子,題名甚怪,叫做「不買亭」,大概是取「清風明月不費一文錢買」的意思,但題名雖怪,亭子倒構築得相當古樸,而且地勢極好,登高遠眺,綠野遙山,頗能賞心悅目。園子的圍牆不高,假山上望得見行人,行人只望得見亭子裡的鬢絲麗影。在謹飭的人家,這座亭子是不宜女眷登臨的,但尤五家與眾不同,女眷向不避人,而外人也不敢打尤家女眷甚麼主意,所以從阿珠來了以後,幾乎每天晚上都隨著尤太太在「不買亭」納涼。

  經常在一起的,還有尤五的一個妹妹,行七,尤家都叫她「七姑奶奶」。七站奶奶早年居孀,與翁姑不和,住在娘家,三十歲左右,長得極豔,但坐在那裡不講話,是個絕色美人,一開口出來,會把膽小的男人嚇走,因為她伉爽有鬚眉氣概,而且江湖氣極重,不獨言詞犀利,表情豐富,橫眉瞪眼,殺氣騰騰,最讓男人吃不消的是,口沒遮攔,罵人也是如此,甚麼「蠢話」都說得出口,所以她嫂子叫她「女張飛」。

  「女張飛」心腸熱,跟阿珠尤其投緣,一看她眉宇之間,隱現幽怨,忍不住要問:「怎麼了,有啥心事,跟我說!」

  這心事如何肯與人說?尤其是在她面前,阿珠更有顧慮。「沒有,沒有!」她竭力裝得很輕鬆的,「住在你們這裡,再『篤定』不過,有啥心事?」

  「我倒不懂了。」七姑奶奶心直口快,說話不大考慮後果,「你們那位胡老爺,既然來了,怎不來看你呢?」

  這一問阿珠大窘,而尤太太大為著急,趕緊攔著她說:「你又來了!真正是莽張飛。」

  「咦!這話有啥問不得?」

  尤太太也是很厲害的角色,一看這樣子,靈機一動,索性要利用「女張飛」,「唉!」她故意歎口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總要相勸張家妹子體諒胡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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