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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事情已一半成功,何必再罵胡雪岩,徒結冤家?尤太太便替他解釋:「七妹,你的話也太過分了。胡老闆人是再好沒有,他也是力不從心,不肯耽誤張家妹子的青春,你不要冤枉他。」

  七姑奶奶有樣好處,勇於認錯。聽了她嫂子的話,心裡在想,胡雪岩有多少機會把阿珠弄上手,而到現在她還是「原封未動」,同時他給張家的好處,也真不少。這樣的人,說起來也很難得的了。

  於是她笑著說道:「想想也是,費心費力,忙了半天一場空不說,還要挨駡,實在也太冤枉了!」

  阿珠的一顆心,一直動盪不定,只隨著她們姑嫂倆的話,浮沉擺動。這時候聽了七姑奶奶的話,使又想起胡雪岩的許多好處,心裡實在割捨不下,但硬話已經說出去了──落下來的逢,再要撐起來,十分不易,心中萌生悔意,卻又是說不出的苦,因而滾落兩滴淚珠。

  「咦!」七姑奶奶驚詫地說,「你哭點啥?」

  「不要傷心,不要傷心!」尤太太也勸她,「路差點走錯,及早回頭,你應該高興。」

  阿珠心想,怎麼高興得起來?七姑奶奶說胡雪岩費心費力一場空,自己何嘗不是?他的落空是他自己願意的,自己的落空是無奈其何!夜靜更深,想起從前的光景,將來的打算,一起都變了鏡花水月,這日子怎麼過法?

  她一個人怔怔地在想心事,尤太太便趁此機會給她小姑拋了個眼色過去,意思是不必再多說了。但七姑奶奶卻不明用意:趁她起身去倒茶時,跟了過去,悄悄問道:「你有話要跟我說?」

  本來無話,不過她既問到,倒也不妨跟她談一談,「話是有兩句。就怕你嘴快!」尤太太說,「事情成功了一半,不過還有一半不成功,就算統統不成功。」

  「怎麼呢?」

  「胡老闆的意思是,」尤太太朝阿珠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亭子外面,低聲說道:「還要替我們這位張家妹子做媒。」

  「做給那個?」

  「做給姓陳的那個後生。」

  「他!」七姑奶奶驚喜地喊了起來。

  「輕點,輕點!」尤太太埋怨她說,「真正是莽張飛!一點都不曉得顧忌。」

  「這個人倒不錯!」七姑奶奶把聲音放得極低。她的心腸熱,為了阿珠,喜不自勝,「對路了!真正對路了!」

  「你不要高興!事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我來勸她,一定要勸得她點頭。」七姑奶奶說,「我聽她說過,她對姓陳的蠻中意的。」

  「喔!」尤太太很注意地問,「她跟你怎麼說呢?」

  「說起來還真有趣!她跟我說過,姓陳的能幹、心好,將來要好好替他做頭媒。那知道『養媳婦做媒,自身難保』。」

  說到這裡,七姑奶奶哈哈大笑,彎腰頓足,笑得傻裡傻氣。這一下,連阿珠都被她逗得好笑。

  「你笑啥?」

  「笑你!」七姑奶奶說了這一句,又放開了剛止住的笑聲。

  「傻相!」她嫂子白了她一眼,卻也忍不住笑了。

  這詭秘的神情,越使得阿珠懷疑,儘自追問著,她有甚麼事值得她們如此好笑呢?尤太太長於機變,便編了一套話,支吾了過去。

  於是扯了些閒話,吃罷夜點心,時間到了午夜。尤太太白天操持家務,相當勞累──倒不是親操井臼,尤五家的客人多,「吃閒飯」的人也不少,每天要開四、五桌飯,光是指揮底下人接待賓客,就夠忙的,這時支撐不住要上床了。

  「你們呢?」她說,「天涼快了,也去睡吧!」

  「我還不困。想再坐一歇。」阿珠這樣回答,其實是有心事,上床也不能入夢。

  「我也不困。」七姑奶奶說,「天氣涼快了,正好多坐一歇。」

  尤太太一想,這兩個人在一起,一定還要談到胡雪岩和陳世龍,她深怕七站奶奶不夠沉著,操之過急,把好好的一件事弄糟,所以不放心地遲疑不定。

  「你回房去好了。」七姑奶奶猜到她的心事,安慰她說:「我們稍為再坐一坐,也要上床了。」

  「有啥話,明天再說。」尤太太特意再點她一句:「事緩則圓,我常常跟你說這句話,你總不大肯聽。」

  「曉得,曉得!你放心。」

  她們姑嫂這一番對答,明顯著還有許多沒有說出來的話,因而等尤太太一走,隨即問道:「五嫂說甚麼『事緩則圓』?」

  「還不是你的事?」七姑奶奶想了想問道:「剛才談了半天,你到底作何打算。人家倒不是不要你──你這樣的人才,怕沒人要?不過胡老闆是到口的饅頭不敢吃,你也不能硬塞到他的嘴裡。」

  這段話的前一半倒還動聽,說到最後,阿珠又有些皺眉了,「七姊,」她說,「你的譬仿,總是奇奇怪怪的,叫人沒法接口。」

  「怎麼呢?我說的是實話。心裡這麼想,嘴上這麼說,一點不會有虛偽。」

  「我曉得你待人誠懇。不過──」這該怎麼說呢?世間有許多事是只能在心裡想,不能在口中說的,這番道理阿珠懂,但講不明白、只好付之苦笑。

  「不過怎麼樣?」七姑奶奶倒有些明白,「怪我心直口快,說話不中聽?」

  這有些說對了,可是不會承認,「不是,不是!決不是怪你。」阿珠答道,「府上一家,五哥、五嫂,連你七姊待我,不能再好了。既然像自己人一樣,原要實話真說。」

  「那好!」七姑奶奶又忍不住了,「你知道我這個人的脾氣,別人的事就當我自己的事一樣,尤其是對你。我們現在長話短說,胡老闆這方面,你到底怎樣?」

  阿珠想避而不答,但辦不到,想了一下,只好這樣推託:「七姊,這件事是我娘做的主,將來總也還要問她。」

  「這話就奇怪了!你自己沒有主張?」

  「父母的話,不能不聽。」

  「唷!唷!你倒真是孝順女兒!」

  語涉諷刺,阿珠臉上有些掛不住了。

  「七姊!」阿珠用一種情商的口吻說:「你讓我想一想。我明天早晨再跟你談。」

  七姑奶奶在家耳濡目染,對鑒貌辨色,也是很在行的,一看她這神色,再要多說,就是不知趣了。於是立刻接口答道:「你慢慢想,慢慢想!等你想停當了,要怎麼樣做,我一定幫你的忙。」

  「謝謝七姊!」阿珠拉著她的手說,「虧得是在你們這裡,如果是在別地方,我連可以訴訴苦的人,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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