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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好久,尤五才跟老太爺談完話出來,於是招呼了陳世龍一起出門。「小爺叔,」他問,「你是到我那裡,還是到通裕?通裕比較靜,談天方便。」

  話中的意思是,到他家便可以先跟阿珠見面。在這時來說,無此必要,所以毫不遲疑地答道,「到通裕好了。我有好些話要跟你一個人談。」

  因為有這樣的暗示,所以到了通裕,只有他們兩個人把杯密談。

  「你的貨色,我代為作主進絲棧。棧單交了給你!」尤五首先交代這件事。

  棧單在胡雪岩手裡有許多花樣好耍,起碼也可以作為表示實力和信用的憑證,因而他不必作不必要的客氣,接過來放在一邊。

  「這家絲棧跟我也熟。棧租特別克己。不過你能早脫手,還是早脫手的好,絲擺下去會變黃,價錢上就要吃虧了。」

  「五哥說得不錯。不過,」胡雪岩停了一下說:「我現在又有了新主意,要跟你商量。」

  「這上面我不大懂,且不管它,你先講出來再說。」

  「五哥跟洋行裡很熟?」

  「是的。是不是要我介紹洋商?」

  「還不止這一層。另外。我有句話,不知道該不該問?如果不該問,五哥老實不客氣告訴我。自己弟兄,千萬不要存絲毫不好意思的心。」

  「我曉得了!『光棍心多,麻布筋多』,有時候,我不能不顧忌。不過對你不同。」尤五這時對胡雪岩的看法,跟剛才又不同了,「老頭子跟我說,說你的見解,著實高明,有許多事,是江湖道上的人見不到的。」

  「多謝他老人家的誇獎,說句實話,我別的長處沒有,第一自覺從未做過對不起朋友的事,第二,事情輕重出入,我極清楚。所以我那句也許不該問的話,五哥你大可放心。」

  他這是一再表示不會洩密,尤五「光棍玲瓏心」,自然會意,心想何必等你問出來?我先告訴你,不顯得漂亮些嗎?

  於是他說:「你要問的,就是你今天在我那裡看見的那班『神道』?」

  「對了。」胡雪岩很嚴肅地點著頭,「你是為我好,叫我『眼不見,心不煩』。而我呢,另有生意上的打算。」

  尤五不即回答,慢慢喝了口酒,挾了一塊魚幹在嘴裡嚼了半天,然後吐掉了渣滓說話。

  「我不曉得你在生意上有甚麼打算。這件事,我老實告訴你好了,小刀會就這幾天要起事,他們來請我『入夥』,我決定隨他們自己去搞。」

  果然是這麼回事!「五哥,」胡雪岩先敬一杯酒,「你這個主意捏得好!跟他們一起蹚渾水,實在犯不著。」

  「主意是容易捏,做起來不容易,渾水要潑到你身上,要躲掉也蠻難的。」

  這表示尤五雖未「入夥」,但也不便反對他們。胡雪岩瞭解他的難處,不瞭解的是小刀會的作為,「那麼,五哥,我還有句話請問。」他說,「你看那班人會不會成氣候?」

  「這很難說。有外國人夾在裡頭,事情就難弄了。」

  「怎麼?」胡雪岩一驚,「還有外國人插手?」

  「那是劉麗川的關係。」

  「照這樣說,夷場裡是一定不會亂的?」

  「外國人跟劉麗川打交道,就是為了保夷場的平安。」尤五答道:「不然我為甚麼要把你的絲送進夷場的絲棧?」

  胡雪岩不作聲,默默地把他的話細想了一遍,覺得又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到了。

  這個好機會自然要與尤五分享,而且事實上也不能不靠他的力量。因此,胡雪岩這樣說道:「五哥,照我的看法,小刀會一起事,不是三、五個月可以了事的,絲的來路會斷,洋莊價錢看好,我們可以趁此賺它一票。」

  「我倒真想賺它一票。」尤五答說,「幫裡越來越窮,我肩上這副擔子,越來越吃力。就不知道怎麼賺法?你說買絲囤在那裡,等洋莊價錢好了再賣,這我也懂。不過,你倒說說看,本錢呢?」

  最大的困難,就是本錢。胡雪岩已經有了成算,但需要先打聽一下尤五這方面的情形,「你能調多少?」他問,「先說個有把握的數目,我們再來商量。」

  「『三大』的十萬銀子,我已經轉了一期,不能再轉了!眼前我先要湊這筆款子,那裡還談得到別的?」

  「那末,這筆借款上,你已經湊到了多少?」

  「還只有一半。」

  「一半就是五萬。」胡雪岩問:「三天之內你還能調多少?」

  「最多再調兩萬。」

  「那就是七萬。好了,你只管去調,『三大』轉期,歸我來想辦法。」胡雪岩接著又問:「有件事我不大明白,洋行裡可能做押款?」

  「這倒沒有聽說過。」

  「那麼請五哥去打聽一下。」胡雪岩說,「我們本錢雖少,生意還是可以做得很熱鬧,這有兩個辦法。」

  他的兩個辦法是這樣:第一,他預備把存在裕記絲棧的貨色作抵押,向洋行借款,把「棧單」化成現銀,在上海就地收貨。如果洋行借不到,再向錢莊去接頭。

  「慢慢!」尤五打斷他的話說,「你的腦筋倒動得不錯,不過我就不明白,為啥不直接向錢莊做押款呢?」

  胡雪岩笑了,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五哥,我要拿那張棧單變個戲法。」他低聲說道:「『三大』那面的款子轉期,要有個說法,就說我有筆款子劃給你,不過要等我的絲脫手,才能料理清楚。棧單給他們瞧一瞧,貨色又在絲棧裡不曾動,他們自然放心。那曉得我的棧單已經抵押了出去?」

  尤五也笑了:「你真厲害!做生意那個都弄不過你。」他說,「我懂了!反正棧單不能流入錢莊,戲法才不會揭穿。如果洋行那方面不行,只要有東西,我在私人方面亦可以商量。」

  「那就再好不過了。我再說第二個辦法──」

  第二辦法,一直是胡雪岩的理想,絲商聯合起來跟洋行打交道,然後可以制人而非制於人,這個理想當然不是一蹴可就,而眼前不妨試辦,胡雪岩的打算是用尤五的關係和他自己的口才,說服在上海的同行──預備銷洋莊的「絲客人」,彼此合作。

  「這又有兩個辦法,第一個,我們先付定金,或者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貨色就歸我們,等半年以後付款提貨。價錢上通扯起來,當然要比他現在就脫手來得划算,人家才會點頭。」

  第二個辦法是聯絡所有的絲客人,相約不賣,由他們去向洋人接頭講價,成交以後,抽取傭金。

  胡雪岩講得很仔細,尤五也聽得很用心。耳中在聽,心裡在算,照胡雪岩的辦法,十萬銀子就可以做五十萬銀子的生意,賺來的錢對分,每人有五萬銀子,加上已經在手裡的五萬,恰好可以還「三大」的借款。他不能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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