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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老太爺大發了一頓牢騷,說的卻是實話。這胡雪岩心裡也很明白,是對漕米海運有所不滿,或者說,不替漕幫謀善後之策有所不滿。不過他覺得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怪官府,但這話此時不便說,說也無益,所以保持著沉默,要等弄清了他的意思再作道理。

  「現在能替朝廷和老百姓辦事的人,不是我恭維你,實在只有像你老弟這樣的人!」老太爺又說,「王大老爺的官聲,我也有點曉得,算是明白事理,肯做事的官。為此,我有句話想跟老弟你說!」

  「是的,老太爺儘管吩咐,漕幫都是我的好朋友,效得上勞的地方,我當我自己的事一樣。」

  「所以我要跟你談,除了你夠朋友、重義氣以外,還有一層,你見得事明,決不會弄錯我的意思。老弟,」老太爺湊過頭來,低聲說道:「一個人總要放他條路走,狗急跳牆,人急懸樑,何況我們漕幫的情形,你是曉得的,好說話很好說話,不好說話也著實難弄。事情總要預先鋪排,等抓破了臉,再想來擺平,交關吃力,雪岩,王大老爺還兼著海運局差使,請你勸勸他,不要顧前不顧後,替我們漕幫弟兄也要想一想。」

  這番話聽得胡雪岩暗暗心驚,看樣子漕幫內部怨氣沖天,一旦紙包不住火,燒開來會成燎原之勢──局勢已經夠亂了,聽說太平天國跟洪門有關,如果再加上「安慶」一起起事,越發不得了。

  做生意總要市面平靖,而市面的平靖,不能光靠官府,全需大家同心協力。胡雪岩一向有此想法,所以聽了老太爺的話,細想一想其中的利害關係,自覺義不容辭,有替漕幫好好出番力的必要。

  於是他很鄭重地說道:「你老人家的話,也不光是顧自己,是為地方著想。一條運河,從南到北,沒有甚麼省界好分,只要我用得上力,一定效勞。」

  「對呀!」老太爺拍拍他的背說,「所以我說你『見得事明』,曉得休戚相關,不分彼此,事情就好辦了。」

  「那麼,老太爺,你請吩咐,要我回去怎麼說?」

  老太爺略想一想答道:「第一,時世不同了,海運當然也有好處,不過河運也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請你跟王大老爺說,河運能維持還要維持。」

  這意思是漕米不必盡改海運,要求也不算過分。胡雪岩點點頭說:「這應該辦得到的。」

  「第二,」老太爺又說,「漕幫的運丁,總該有個安置的辦法。王大老爺也該替我們說說話。」

  這更是義不容辭的事,「一定,一定!」胡雪岩滿口答應,「一定會說。」

  「我曉得你老弟是有肩胛的。」老太爺拱拱手說,「做官的不大曉得底下的苦楚,難得有你老弟承上啟下,可以替我們通條路子,拜託,拜託!我替我們一幫磕頭。」

  「老太爺這話言重了!」胡雪岩又說,「不過,我倒有句話,怕不中聽。」

  「你儘管說。」

  「我在想,漕幫自己也該尋條生路,譬如『屯田』可以整頓整頓。」

  「老弟這話,自然在道理上。不過,說到『屯田』,真正是一言難盡,多少年下來,『私賣』、『私典』的不知道多少?松江獨多『掛戶田』,所以成了『疲幫』。」

  「掛戶田」這個名目,胡雪岩還是初次聽到,因而老太爺替他作了一番解釋。「屯田」原是官產,「屯丁」領來耕種。算是皇家的佃戶,因此「屯丁」便有雙重負擔,一是向公家完納正賦,再是論畝出銀、津貼運丁,名為「津銀」,每畝銀子一分到三、四分不等。所以名為「屯田」,其實比民田的負擔還要重。

  這一來就有許多弊病出現,一種是「丁逃地荒」,一種是為土豪劣紳,或者衛所衙門的書辦等類的人霸佔,再有一種是私賣或者私典屯田──照律法講,以「私典軍田例」,買賣雙方均須治罪,因此有了「掛戶田」這個名目,就是買或典的人,仍舊在屯丁或運丁名下掛戶,完糧納稅,成了有名無實。

  「從雍正十三年到道光十八年,屯田清查過七次,其中甚麼毛病,上頭都曉得,始終整頓不出一個名堂來。老弟,」老太爺雙手一攤,「請你想想,朝廷都沒法辦的事,叫我們自己如何整頓?」

  「我懂了!」胡雪岩說,「屯田既成為漕幫一累,這事情反倒好辦。」

  這話聽來費解,還需胡雪岩補充說明。他認為田地是樣「絆手絆腳的東西」,不知道多少人安土重遷,只為家鄉有塊田地捨不得丟下,不肯挺起胸來,去闖市面。松江漕幫的屯田如果有好處,屯丁、運丁或者會在本鄉本土,你爭我奪,事情就麻煩了。既然是個累,丟掉就丟掉,只要公家籌得了辦法,改行就行,無所瞻顧爭執,豈非反而省事?

  「老弟,真正要佩服你!」老太爺大為感歎,「英雄出少年,你的見解,實在高人一等。」

  說到這裡,尤五闖了進來。老太爺便把剛才與胡雪岩的談話,扼要地告訴了他。尤五很仔細地聽著,但這只是表示「孝順」,心裡覺得這件事雖然重要,但有力無處使,只有聽其自然,至少在眼前來說是不急之務。因而答了句:「我跟小爺叔慢慢商量。」就把話扯開去了。

  扯的是閒話,說阿珠在他家作客,跟他家內眷如何投緣。胡雪岩自然要客氣幾句。他從話鋒中聽出來,尤五似乎有事要跟他老頭子談,說閒話便有礙著自己在座的意思在內,因而很知趣地站起身來,說先回通裕休息,等尤五來一起吃飯,商量生意。

  話還沒有完,尤五就拉住他說:「小爺叔,你等一等。我跟老太爺稍為說兩句話,一起走。」

  「好的,那麼我在外面坐一坐。」

  「不必!」老太爺對尤五說,「你小爺叔不是外人,有話不必避他。」

  「不是我避小爺叔。我們是無法,人家找到頭上,不能把耳朵遮起來。小爺叔不相干的人,何必讓他也曉得?眼不見,心不煩,多好呢!」

  「這話也是。那末,雪岩,你就到外面坐一坐!」老太爺提高了聲音說:「來個人啊!陪客人去看看我的蘭花。」

  老太爺養了好幾百盆「建蘭」,有專人替他照料,就由這個人陪著胡雪岩去看蘭花──一花一葉,都能談出好些名堂來。胡雪岩沒有那麼雅,敷衍著混辰光,心裡只在想,是甚麼機密而又麻煩的大事,尤五看得如此鄭重?

  想到尤五在他自己家所說的「送鬼出門」這句話,胡雪岩恍然了。那班「神道」大概是「小刀會」的,不然亦必與劉麗川有關。

  一想到此,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要「造反」,尤五和他老頭子不要被牽涉了進去,喜的是小刀會的情形,尤五都知道,避凶趨吉,對自己的生意,大有益處。

  只要益處,不要壞處!他在心裡說,這件事倒要跟尤五好好商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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