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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聽他侃侃而談,聲音中極具自信,王有齡不知不覺受了鼓舞,愁懷一放,連連點頭。

  「還有,雪公,」胡雪岩又說,「你正鴻運當頭,瑞雲也要托你的福,她又是一副福相,看起來必有幫夫運,所以鶴齡一定馬到成功。瑞雲遲早是個『掌印夫人』!」

  這一說,王有齡越發高興,「不錯,不錯!我也覺得,這無論如何不是倒楣的時候。」他又說:「等鶴齡功成回省,我一定力保他接歸安縣。這個缺,一年起碼有五萬銀子進帳。」

  胡雪岩心想,歸安縣現在由王有齡兼署,保了嵇鶴齡,就等於從他自己荷包裡挖五萬銀子出來。一時慷慨,終必失悔,卻又是說不出的苦。朋友相交,到了這地步一定不能善始善終,倒要勸一勸他。

  「歸安是一等大縣,只怕上頭不肯。如果碰個釘子,彼此不好,我倒有個想法。」

  「噢!你說,一定是好主意。」

  「你看是不是好主意?」胡雪岩說,「海運局的差使,你又兼顧不到,何不保鶴齡接替?」

  「啊!」王有齡恍然大悟,「對了!這才是一舉數得。」

  胡雪岩懂他這句話的意思,這一舉數得就包括了他的便利在內,嵇鶴齡接替海運局的差使,他經手的幾筆墊款、借款,料理起來就順利了。

  「准定這麼辦,」王有齡又問,「你那天走?」

  「至遲後天一走要走了。」

  「那好,你辦完了事就回來。」王有齡放低了聲音說,「我托你帶筆錢去。」

  帶給誰?心照不宣,胡雪岩只問:「帶多少?」

  「給她二三百兩銀子吧!」

  「知道了,我替你墊付二百兩,回來再算。」

  於是胡雪岩回家重整行裝。第二天抽出功夫來,親自上街買了好些茶食,去探望嵇鶴齡的子女,只見瑞雲把那六個孩子料理得乾乾淨淨,心裡大為寬慰。他跟嵇鶴齡拜把子的事,沒有跟他的兒女說,卻跟瑞雲說了。正在談著,來了位意想不到的「堂客」,是王太太。

  她的來意,胡雪岩明白,他沒有理由妨礙她們談正事,便笑笑走了。

  一到松江,仍舊在出四鰓鱸的秀野橋上岸,胡雪岩沒有帶跟班,卻有許多零零碎碎的行李,多是些杭州的土產,但他不怕照應不了。叫船家找了轎子和挑夫來,關照到通裕米行,那就連價錢都不用講。因為「車、船、店、腳、牙」雖然難惹,卻也十分開竅,通裕米行的後臺是誰?碼頭上沒有一個人不曉得,也沒有一個人不買帳。

  到了通裕,卻好遇見陳世龍在門口,一見面就說,「胡先生,我天天在盼望,為啥到今天才到?」

  「說來話長。」胡雪岩問道,「尤五哥在不在松江?」

  「昨天晚上剛從上海回來。」

  「好,進去再說。」

  通裕的人聽見聲音也迎了出來,代為開發轎子挑夫,把他奉為上賓,同時趕緊派人去通知尤五。

  「不必,不必!」胡雪岩攔著他們說,「我去看尤五哥,跟他一起到老太爺那裡請安。」說著,便檢點土儀,叫陳世龍拿著跟了去。

  尤五家住得不遠,不必再用轎馬。陳世龍一面走,一面把到了松江以後的情形。扼要地報告,人是分開來往,陳世龍住在通裕,老張住在船上,阿珠就住在尤五家。

  胡雪岩心裡明白,尤五仍舊當阿珠是他的心上人,所以特加禮遇,這且不去管她,他關心的是貨色。

  「貨色進上海絲棧了。」陳世龍說道,「是尤五叔作的主。堆在上海二洋徑橋北大街的裕記絲棧,棧單在尤五叔那裡──他要交給我,我不肯收。不過一張記數的單子,還在我手裡。」

  陳世龍算是機警的,棧單在人家那裡,自己留著一張計數的單子,多少算個字樣。其實無用!把棧單收了下來,原是正辦,否則就索性大方到底。捏一張記數單子算是啥名堂?

  這是陳世龍做事不夠老到,也正是自己要教導他的地方,但此時此地,不便多說,點點頭就算了。

  到了尤五那裡,只見高朋滿座,胡雪岩方在躊躇,尤五已迎了出來,神情顯得異常親熱。兩個人拱拱手打過招呼,尤五拉著他的手問道:「我以為你還有幾天才來。王大老爺的公事有了頭緒沒有?」

  他怎麼知道王有齡的公事?看一看陳世龍,神態自如,顯然不是他告訴尤五的。然則消息何以如此靈通?胡雪岩飛快地在心裡轉念頭,同時口中答道:「有頭緒了!不然我也抽不出身來。」

  「好的!回頭我們細談。」尤五把他拉到一邊,低聲說道:「廳裡那班『神道』,我不替你引見了。你懂?」

  胡雪岩一想就明白,很爽脆地答了一個字:「懂!」

  「那好。你先請到通裕去,等我『送鬼出門』馬上就來。」

  「不要緊,不要緊!我們在老太爺那裡碰頭好了。」

  「老太爺倒常提到你。我派人領了你去。」尤五又拍拍陳世龍的肩膀說:「這位小老弟也見過老太爺,蠻喜歡他的。」

  聽得這句話,陳世龍臉上像飛了金一樣:「那還不是看胡先生的面子。」他一半謙虛,一半說的也是實話。

  於是由尤五派了人,陪看到他老頭子那裡。「老太爺」已經退隱,除了有關一般的大計以外,別的事都已不問,每天空下來的功夫,都在徒子徒孫陪侍閒談中打發。最近興致不佳,但見了胡雪岩卻是十分高興,這有許多原因,最主要的一點是,他覺得胡雪岩頂對勁。

  問過安,獻上土儀,老太爺叫都打了開來,大部分是茶食之類的東西,他每樣都嘗了些,不斷說好。這樣亂過一陣,算是坐定了,老太爺吩咐:「你們都到外頭坐坐!我跟胡先生有話說。」

  摒人密談的事。除非是對尤五;現在對一位遠來的「空子」也是如此,大家不免詫異。不過也沒有人敢問;一屋中十來個人,都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雪岩!」老太爺扶著他說道,「最近我興致很不好。兵荒馬亂,著實有些擔心,老五呢,能幹倒能幹,運氣不好,輪著他挑這副擔子,一天好日子都沒有過過,我做老頭子的,覺得對不起他。」

  「兒孫自有兒孫福!老太爺,你實在可以想開些,船到橋門自會直,憑五哥在外頭的面子,無往不利,老太爺何必替小輩擔心?」

  「江湖上總還好說,官面上事,再是朝廷的聖旨,叫他有啥法子?雪岩,你倒想想我們的處境!」

  胡雪岩明白,這是指漕米改為海運,漕幫有解體之危。這件事,他當初也想過,打算盡點心,都為接二連三地有所發展,忙得連想這件事的功夫都沒有。所以這時一聽老太爺的話,內心立即泛起濃重的歉仄。

  「現在做官的人,不是我說句看不起他們的話,『江西人補碗,自顧自』,妻財子祿最要緊!不然,不會弄成今天這樣子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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