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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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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也是應該的。危城之中,也靠他撐持,理當有此酬庸。倘或受罪吃辛苦有分,局勢平定了,別人來坐享其成,這也太不公平了。」 接著,他們兩人便談到「先撫後剿」的細節。胡雪巖看沒有他的事,也插不進話去,便悄悄退了出來,逕到上房來見王太太。 王太太越發親熱,口口聲聲「兄弟,兄弟」的,簡直把他當做娘家人看待了。 胡雪巖深知官場中人的脾氣,只許他們親熱,不許別人越禮,所以仍舊按規矩稱她:「王太太!」他說,「現在你可以不必再為雪公擔心了。嵇鶴齡一則是佩服雪公,再則是跟我一見如故,肯到新城去了。」 「這都是兄弟你的功勞!」王太太很吃力地說:「真正是,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不必謝我!就算我出了力,以我跟雪公的情分來說,也是應該的。倒是人家嵇老爺,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一趟去,真正要承他的情。」胡雪巖又說,「剛剛雪公要保他署理新城縣,他一定不要,說是這一來事情反倒不好辦。王太太你想,候補候補,就是想補個缺,此刻不貪功名富貴,所為何來?無非交情二字。」 「這是真的。」王太太說:「兄弟我們自己人,你倒替我出個主意看——雖說公事上頭,我不能問,也插不進手去,私人的情分上他幫了你哥哥這麼一個大忙,我總也要盡點心。如果他太太在世,倒也好了,內眷往來,甚麼話都好說,偏偏他太太又故世了!」 這就說到緊要關頭上來了,胡雪巖三兩句話把話題引到此處,正要開門見山轉入正文,不想來了個人,他只好把已到喉嚨口的話,嚥了回去。 「胡老爺請用茶。錢塘縣陳大老爺送的獅子山的『旗槍』還是頭一回打開來吃。胡老爺,你是講究喫茶的,嚐嚐新!」 說話的是王太太的一個心腹丫頭,名叫瑞雲,生得長身玉立,一張長隆臉,下巴寬了些,但照相法上說,這是所謂主貴的「地角方圓」。看瑞雲的氣度,倒確是有點大家閨秀的味道,語言從容,神態嫻靜,沒有些兒輕狂。尤其好的是操持家務,井井有條,等於王太太的一條右臂。所以到了花信年華,依然是小姑居處,只為王太太捨不得放她出去。 「多謝,多謝!」胡雪巖笑嘻嘻地問道:「瑞雲,你今年幾歲?」 瑞雲最怕人問她的年紀,提起來有點傷心,但她到底與眾不同,這時大大方方地答道:「我今年二十二。」其實是二十五,瞞掉了三歲。 「二十二歲倒不像。」胡雪巖有意叫她開開心,「我當你二十歲不到。」 瑞雲笑了,笑得很大方,也很嫵媚,只是嘴大了些,好在有雪白整齊的一嘴牙,倒也絲毫不顯得難看。 「兄弟!」王太太有些緊張,「你——」 胡雪巖重重咳嗽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說下去——她要說的一句話他知道,當著瑞雲諸多不便,所以阻止。 瑞雲怎會看不出來?順手取走了王太太的一隻茶杯,毫不著痕跡地躲了開去。這時王太太才低聲問道:「兄弟,你是不是要替瑞雲做媒?」 「有是有這麼個想法,先要看王太太的意思。」胡雪巖老實說道:「我看耽誤不得了!」 王太太臉一紅,「我也不瞞你,」她說,「一則來高不成低不就,二則來,我實在也離不開她。」 「這是從前的話,現在不同了。」 「是的,不同。」 王太太說是這樣說,其實不過禮貌上的附和,究竟如何不同,她自己並不知道,胡雪巖看出這一點,自恃交情深厚,覺得有為她坦率指出的必要,不然,話就談不下去了。 「王太太!一年多以前,雪公還不曾進京,那時府上的境況,我也有些曉得。多虧王太太一手調度,熬過這段苦日子,雪公才能脫運交運,當時自然少不了瑞雲這樣一個得力幫手——」 「啊!」不等他的話完,王太太便搶著打斷,是一臉愧歉不安的神情,「兄弟,你說得不錯!真正虧得你提醒!」 今昔的不同,讓胡雪巖提醒了。做主人家的,宦途得意,扶搖直上,做下人的又如何呢?瑞雲幫王家撐過一段苦日子,現在也該有所報答了,再不替她的終身著想,白白耽誤了青春,於心何忍呢?因此,這時候的王太太,不僅是不安,甚至於可說有些著急,最好能立刻找到一個年貌相當,有出息的人,把瑞雲嫁了出去。 「兄弟,你說,你要替我們瑞雲做媒的是那家?甚麼出身?有多大年紀?如果談得攏,我要相相親。」 聽她這關切起勁的語氣,可知祈望甚奢,嵇鶴齡不可能明媒正娶把瑞雲當「填房」,又有六個未成年的兒女,這些情形一說,王太太立刻會搖頭。上手之初就碰個釘子,以後就能夠挽回,也很吃力。所以胡雪巖心裏在想,第一句話說出去,就要她動心,不能駁回。 這就要用點手腕了!反正王太太對瑞雲再關切,也比不上她對丈夫的關切,不妨就從這上面下手。 於是他說:「王太太,這頭親事,跟雪公也大有關係,我說成了,諸事順利,說不成難免有麻煩。」 為他所料的,王太太一聽,神態又是一變,不僅關切。還有警惕,「兄弟,你來說,沒有說不成的道理。」她這樣答道,「你做的事都是不錯的!」 這句話答得很好,使胡雪巖覺得雙肩的責任加重,不能不為瑞雲設想,因而不即回答,在心裏把嵇鶴齡的各方面又考慮了一遍。 經過這短暫的沉默,王太太也有所領悟了,「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嵇老爺?」她率直問說。 「就是他!」胡雪巖也考慮停當了,「王太太,我要說句老實話,瑞雲如果想嫁個做官的,先總只有委屈幾年。」接下去他說:「至於嵇鶴齡這個人,你想也可以想到,人品、才幹都呱呱叫,將來一定會得意。瑞雲嫁了他,一定有的好日子過。」 王太太不響,盤算一會問道:「嵇老爺今年多大?」 「四十剛剛出頭。」胡雪巖說,「人生得後生,看來只有三十多,精神極好。」 「脾氣呢?」 「有才幹的人,總是有脾氣的,不過脾氣不會在家裏發,在家裏像隻老虎,在外頭像隻『煨灶貓』,這種是最沒出息的人。」 「原是!」王太太笑道:「只會在家裏打老婆,算甚麼男子漢?」她緊接著又說,「提起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怎麼說先要瑞雲『委屈』兩年,這話我不大懂。」 「我是說,剛進門沒有甚麼名分。過個兩三年,嵇鶴齡自然會把她『扶正』。」 王太太對此要考慮,考慮的不是眼前是將來,「兄弟,」她說,「你這句話倒也實在。不過,將來嵇老爺另外娶了填房,我們瑞雲不是落空了嗎?」 「這可以言明在先的。」胡雪巖拍拍胸說,「不然找我媒人說話。」 「『滿飯好吃,滿話難說』!我樣樣事相信你,只有這上頭,說實話,我比你見得多,做媒吃力不討好的,多得很!不然怎麼會有『春媒醬』這句話?我們兩家的交情,自然不會這樣子,到那時候,就只有叫瑞雲委屈了!」 「這要看人說話。嵇鶴齡是個說一不二的人,除非不答應,答應了一定有信用。總而言之一句話,只要瑞雲真的賢慧能幹,嫁過去一定同偕到老。」 「好了,這層不去說他。」王太太又問:「嵇老爺堂上有沒有老親?」 「堂上老親倒沒有。底下有六個小鬼!」此是這樁親事中最大的障礙,胡雪巖特意自己先說破,「不過,王太太,你放心,嵇家的家教極好,六個伢兒都乖得很!」 他一路在說,王太太一路搖頭,「這難了!」她說,「你們男人家那裏曉得操持家務的苦楚?六個伢兒,光是穿鞋子,一年就要做到頭,將來瑞雲自己再有了兒女,豈不是苦上加苦?」 從這裏開始,胡雪巖大費唇舌,他的口才超妙,一向無往不利,只有他這一刻,怎麼樣也不能把王太太說服。他恭維瑞雲能幹,繁難的家務,在她手裏舉重若輕,又說嵇鶴齡不久就會得意,可以多用婢僕分勞。凡此理由都敵不過王太太一句話:「瑞雲苦了多年,我不能再叫她去吃苦!」 多說無益,胡雪巖慢慢自己收篷,所以事雖不成,和氣未傷,王太太當然感到萬分歉仄,便留了一個尾巴,說是「慢慢再商量。」 胡雪巖卻等不得了,像這樣的事,要做得爽利,才能叫人見情:因此他另闢蹊徑,從王有齡身上著手。不過要讓他硬作主張,王太太也會不高興,說不定會傷他們夫妻的感情,所以胡雪巖想了一個比較緩和的辦法。 「太太!」王有齡用商量的語氣說:「嵇鶴齡這一趟總算是幫了我們全家一個大忙,剛才在席上已經談好了,他後天就動身到新城。不過人家幫了我們的忙,我們也要想想人家的難處。」 「那自然。」王太太問道,「嵇老爺眼前有啥難處,怎麼幫法。」 「他是父代母職。等一離了家,雖有個老家人,也照顧不了。我想叫瑞雲去替他管幾天家。」 王太太笑了,「這一定是雪巖想出來的花樣。」 「雪巖絕頂聰明,他想出來的花樣,不會錯的。」 「我不是說他錯。」王太太問:「不過其中到底是甚麼花樣?總也得說出來,我才會明白。」 「是這樣子,雪巖的意思,一則替嵇鶴齡管幾天家,讓他可以無後顧之憂,二則讓瑞雲去看看情形,如果覺得嵇鶴齡為人合得來,他家幾個孩子也聽話,瑞雲認為應付得下,那就再好都沒有。否則就作罷,從此大家不談這件事,一點痕跡不留,豈不甚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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