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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高陽 > 胡雪巖 | 上頁 下頁
九八


  他是指高升,胡雪巖先誇獎了他幾句,然後讓他回去,轉告王有齡,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請王有齡即刻到嵇家來拜訪。

  「胡老爺!」高升低聲問道,「你跟嵇老爺吃酒去了,我們老爺一來,不是撲個空嗎?」

  「『孔子拜陽貨』,就是要撲空。」胡雪巖點破其中的奧妙:「你們老爺來拜了,嵇老爺當然要去回拜,這下有事不就可以長談了嗎?」

  「是的,胡老爺的腦筋真好!」高升笑著說,「我懂了,你請。」

  出了大門,兩個人都沒有坐轎子。嵇家住在清波門,離「柳浪聞鶯」不遠,安步當車到了那裏,在一家叫做「別有天」的館子裏落座。胡雪巖好整以暇地跟嵇鶴齡研究要甚麼菜,甚麼酒,那樣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敘似的。

  「雪巖兄,」嵇鶴齡開門見山地問,「王太守真的認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

  「這倒不大清楚。不過前天我聽他在埋怨黃撫台。」胡雪巖喝口酒,閒閒地又說,「埋怨上頭,派了這麼多委員來,用得著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沒有話說。」

  「怎麼叫沒有話說?」

  「聽他的口氣,是指你老兄沒有話說。如果委員只有你一位,他有甚麼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辭。現在有這麼多人,偏偏一定說要請你去,這話他似乎不便出口。」

  「是啊!」嵇鶴齡說,「我也知道他的難處。」

  知道王有齡的難處又如何呢?胡雪巖心裏這樣在問,但不願操之過急,緊釘著問,同時他也真的不急,因為嵇鶴齡的脾氣,他幾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說動他,他比甚麼人的心還熱。

  果然,嵇鶴齡接著又說:「這件事我當仁不讓。不過,王太守得要能聽我的話。」

  胡雪巖也真會做做,「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不十分清楚,這是公事,我最好少說話。鶴齡兄,王太守跟我關係不同,想來你總也聽說過。我們雖是初交,一見投緣,說句實話,我是高攀,只要你願意交我這個朋友,我們交下去一定是頂好的朋友。為此,」他停了一下,裝出毅然決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著想,交朋友不能『治一徑,損一徑』,你說是不是?」

  「是的。」嵇鶴齡深深點頭、「雪巖兄,不是我恭維你、闤闠中人,像你這樣有春秋戰國策士味道的,還真罕見。」這兩句話,胡雪巖聽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維的話,謙遜總不錯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

  「現在我要請問,你說『不能不替我著想』,是如何想法?」

  「你的心太熱,自告奮勇要到新城走一趟,王太守當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過他的想法跟我一樣,總要不生危險才好,如果沒有萬全之計,還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談到這件事,你有難處,儘管實說。」他加重語氣又說:「千萬千萬不能冒險。這就是我替你著想的地方。」

  「承情之至。」嵇鶴齡很坦然地說:「這種事沒有萬全之計的,全在乎事先策劃週詳,臨事隨機應變。雪巖兄,你放心,我自保的辦法,總是有的。」

  「可惜,新城是在山裏,如果是水路碼頭我就可以保你的駕了。」

  「怎麼呢?」嵇鶴齡問:「你跟水師營很熟?」

  「不是。」胡雪巖想了想,覺得不妨實說,「漕幫中我有人。」

  「那好極了!」嵇鶴齡已極其興奮地,「我就想結識幾個漕幫中人,煩你引見。」他接著又加了一句:「並無他意,只是嚮往這些人的行徑,想印證一下《遊俠列傳》,看看今古有何不同?」

  《遊俠列傳》是個甚麼玩意?胡雪巖不知道,片刻之間,倒有兩次聽不懂他的話,心裏不免難過,讀的書到底太少了。

  不過不懂他能猜,看樣子嵇鶴齡只是想結交這些朋友,江湖上人四海得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紹他跟郁四和尤五認識,決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應。

  「鶴齡兄,」他說,「我是『空子』,就這年把當中,在水路上交了兩個響噹噹的好朋友,一個在湖州,一個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從上海回來了,那時候我們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擾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紹一個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們一定合得來。」

  「好極了!」嵇鶴齡欣然引杯,乾了酒又問:「你甚麼時候動身到上海?」

  「本來前天就該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個人丟在這裏,所以上了船又下船。」

  「啊!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鶴齡自己取壺斟滿,一飲而盡,向胡雪巖照一照杯又說:「現在能夠像你這樣急人之難。古道熱腸的,不多了。」

  這句話他聽懂了,機變極快,應聲答道:「至少還有一個,就是仁兄大人閣下。」

  說著,胡雪巖回敬了一杯,嵇鶴齡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著喜不自勝的神情,「雪巖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說的『因緣』兩字,一點都強求不來。」

  「喔,原來『姻緣』兩字,是佛經上來的?」

  這一說,嵇鶴齡不免詫異,看他吐屬不凡,何以連「因緣」的出典都會不知道呢?但他輕視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沒,朋友投緣了,自會有許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巖雖是生意中人,沒有讀多少書,但並不俗氣,而且在應酬交往中,學到了一口文雅的談吐,居然在場面上能充得過去,也真個難能可貴了。

  他還沒有聽出胡雪巖說的是「姻緣」,不是「因緣」。只接著發揮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個『緣』字,其實有因才有緣。你我的性情,就是一個因,你曉得我吃軟不吃硬,人窮志不窮的脾氣,這樣才會投緣。所以有人說的無緣,其實是無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那裏會做得成朋友?」

  胡雪巖這才明白,他說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裏越發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飾。「鶴齡兄,」他很誠懇的說,「你跟我談書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儘管談,我聽聽總是有益的。」

  這一說,益使嵇鶴齡覺得他坦率可愛,不過也因為他這一說,反倒不便再引經據典,談談書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雪巖兄,你倒也不必忒自謙。」嵇鶴齡說,「我勸你閒下來,倒不妨讀幾首詩,看看山,看看水,這倒是涵泳性情,於你極有益處的。」

  「你這幾句話是張藥方子,」胡雪巖笑道:「可以醫我的俗氣。」

  「對了!」嵇鶴齡擊節稱賞,「你見得到此就不俗。」

  這一來,他的談興越發好了,談興一好酒興也一定好,又添了兩斤竹葉青來。酒店主人也很識趣,從吊在湖水中的竹簍裏,撈起一條三斤重的青魚,別出心裁,捨棄從南宋傳下來的「醋溜」成法不用,仿照「老西兒」的吃法,做了碗解酒醒脾的醋椒魚湯,親自捧上桌來,說明是不收錢的「敬菜」。於是嵇鶴齡的飯量也好了,三碗「冬春米」飯下肚,摩著肚皮說:「從內人下世以來,我還是第一次這麼酒醉飯飽。」

  他這一說,倒讓胡雪巖想起一件事,「鶴齡兄,」他問:「尊夫人故世,留下五六個兒子,中饋不可無人,你也該有續絃的打算!」

  「唉!」嵇鶴齡嘆口氣,「我何嘗不作此打算?不過,你倒想想,五六個兒女需要照料,又是不知那一年補缺的『災官』,請問,略略過得去的人家,那位小姐肯嫁我?」

  「這倒是實話。」胡雪巖說:「等我來替你動動腦筋!」

  嵇鶴齡笑笑不答。胡雪巖卻真的在替他「動腦筋」,並且很快地想到了一個主意,但眼前先不說破,談了些別的閒話,看著太陽已落入南北高峰之間,返照湖水,映出萬點金鱗,暑氣也不如日中之烈,柳下披風,醉意一消,真個「夕陽無限好,可惜近黃昏」——一到黃昏,城門快要關了,兩人戀戀不捨地約了明天再見。

  胡雪巖直接來到王家,王有齡正好送客出門,一見便拉著他的手笑道:「雪巖,你的本事真大,居然能把這麼個人降服了,我不能不佩服你。我去拜過他了,封了八兩銀子的奠儀,不算太菲吧!」

  「這無所謂。」胡雪巖答道,「他已經自告奮勇,明天上午一定會來回拜,你就開門見山跟他談好了。」

  「自告奮勇?」王有齡愁懷盡去,大喜說道:「好極,好極!明天晚上我請個客,把魁參將和新城縣的兩個紳士約了來,好好談一談。你早點來!」

  第二天下午,胡雪巖依約,在家吃完午飯就到了王家。不久,嵇鶴齡也到了——他在上午已來回拜過王有齡,接受了晚宴的邀請,同時應約早到,好先商量出一個具體辦法,等魁參將和新城縣的紳士來了,當面談妥,立即就可以動手辦事。

  「鶴齡兄,」王有齡說,「早晨你來過以後,我一直在盤算,新城縣令已為匪僧慧心戕害,現在是縣丞護印。我想上院保老兄署理新城,有『印把子』在手裏,辦事比較方便。當然,這是權宜之計,新城地瘠民貧,不好一直委屈老兄。將來調補一等大縣,我一定幫忙。」

  「多謝雪公栽培!」嵇鶴齡拱拱手說,「不過眼前還是用委員的名義好。何以呢?第一,此去要隨機應變,說不定我要深入虎穴,權且與那班亂民『稱兄道弟,杯酒言歡』。如果是父母官的身份,不能不存朝廷的體統,處處拘束,反而不便。其次,現在既是縣丞護印,身處危城,能夠盡心維持,他總也有所貪圖,如果我一署理,他就落空了,即使不是心懷怨望,事事掣肘,也一定鼓不起勁來幹,於大事無益。」

  「是,是!」王有齡欽佩之忱,溢於詞色,「老兄這番剖析,具見卓識。這準定照老兄的吩咐,等這件事完了,老兄補實缺的事,包在我身上。」

  「那是以後的事,眼前我要請雪公先跟上頭進言,新城縣丞,倘或著有勞績,請上頭不必另外派人,就讓他升署知縣。」嵇鶴齡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句話,有時候很用得著。如果上頭肯這麼答應,我到了新城,可得許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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